车绕过徐记杂货铺,这便拐进一个挂满红灯笼的巷子里,灯笼在一处深宅大院前越积越多,怀瑾停下来,下车走了进去。
宅子的布局呈三面包围,皆为两层,红木的雕栏,典型的江南旧时富庶人家的格局,怀瑾走进东面侧楼,这里的每个房间都被改装成日式隔间,供日本上级军官消遣作乐。绕过天井,拾级而上,顶头的一排日式推门半透着流红的光影,迈开长腿,一步步走过去,她知道影佐正在这里等她。
“影佐君,我是怀瑾。”礼节性地一颔首,修长匀称的身影透过宣纸映在屋内。
门开了,“怀瑾君。”“中国通”影佐祯昭着一身灰条布日服,镜片后是一双终年不见喜忧的眼睛。
屋内简约得很,偌大的房间略显空旷,榻榻米上是一只原木矮桌,桌上单搁一小壶清酒,一只酒盅,影佐盘腿坐下,他身后墙上挂着一幅横匾,也是这房中唯一装饰,上书四字:过尽潮来。
这字写得俊逸非凡,乃是摘自日本诗人大槻清崇的《潮来》,全诗本透着一股浓浓的悲物悯人,单摘了这四字,却别有一番出世禅意。
“南京的梅花不久便要开了。”影佐开口道。
门被推开,一身青色和服的日妓低着头走进来,露出颈后一片瓷白,日妓手中托着两小壶清酒,两只杯盏,在桌前跪了下去,将一壶、一杯分别搁置二人面前,又将早前影佐面前那一套收了去。
怀瑾不经意垂着眸看她将这一套动作做完,朱唇微启:“影佐君可是要在南京待到梅花开?”
“我希望能留在这里赏梅,却不希望是被琐事缠身,非留在这里不可。”
日妓起身正要离去,影佐招了招手,“真纪,你给我们弹一支曲子吧。”
“是,真纪这就去取琴。”
日妓迈着小碎步暂退了下,影佐便又开口:“不知怀瑾君你是否还记得士官学校墙内的那一片梅花。”
“影佐君一提我倒是记起来了,那是一片红梅,别致得很。”
“不错,怀瑾君记忆不差。”影佐给自己斟了小杯酒。
怀瑾只垂眸等着,影佐从上海梅机关总部匆匆赶到,半夜又将自己叫来,定不只是为了说梅听曲。
一时那唤作“真纪”的日妓抱了琴进来,远远地一鞠躬,这便在原地坐下,小试琴弦,低声吟唱起来。
“我是日本人,却爱梅花多过樱花,樱花太过脆弱浮华,不如寒梅生得凛冽直率。我一直欣赏怀瑾君的也正是在此,梅的风骨。”
怀瑾颔首,“影佐君谬赞。”
房间里飘着一支苍凉的日本小调,在这深夜听来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那么我希望如梅一般具有直率风骨的怀瑾君告诉我,南京和美国的古董商人,是怎么回事?”
日妓拨错了一根弦,乍一听突兀得很,影佐皱了皱眉头。
“对不起,请原谅真纪的失礼。”日妓忙抱了琴跪下。
“真纪,你请继续下去。”影佐说时并没有看她。
“是。”不一会儿,那苍凉的小调再次响起。
怀瑾也给自己斟了一杯清酒,送到唇边轻抿一口,“怀瑾是军人,并不过问买卖的事。”
“怀瑾君,不要让我失望,今夜将你请来,是想听你的肺腑之言。”
“我的肺腑之言就是,南京政府和日本合作、建立新东亚的诚心已表,当年的‘崇光堂密约’提到了撤军,可我们却没有看到这一天。至于美国的事情,影佐君需和汪主席谈,和政府谈,而不是一个小小的陆军参谋。”
“我也是军人,相对政客而言,我更喜欢和军人谈话,”影佐翕动着鼻翼,“‘崇光堂密约’对于撤军是有条件的,既是实现和平,可和平在哪里?重庆和共.党的军队每天都在雀雀欲试,到处是中统、军统、共.产.党.人搞的暗杀,今天下午,我们在下关的一个难民营被劫,五名大日本帝国的士兵被杀害,请怀瑾君你告诉我,和平在哪里?”
“请影佐君不要本末倒置,是日方先不撤军在先,后才有这些事件的发生。”
“大胆!”影佐抽出随身佩刀,直指怀瑾的脖颈。
怀瑾浑身一紧,却没有退缩,反倒梗起颈项,目中两道华光直射影佐。
那边日妓的琴在同时落了地,真纪扑倒在地上,惊惧地看着怀瑾。
“你果然有梅的直率,恩?”影佐平息了怒气,将佩刀收回鞘中,顿了一顿,“一日不看到真正的和平,大日本帝国便一日不撤军。怀瑾君你请回吧。”
怀瑾又是礼节性地一颔首,站起身向门口走去,走过日妓身边时不由向她瞥了一撇,对方正仰头看向她,惨白的一张脸,眼中竟似有些关切。怀瑾拉开门,走了出去。
走在院中,一个黑黢黢的人影自门口走了进来,向怀瑾刚刚离开的偏楼走去,五短身材,走路带风,喉中神经质地咳嗽着,短促而快速,在这静夜里尤其扎耳。
怀瑾一时凝固了血液,黑夜掩盖了她眼中掠过的一丝迟疑和惊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