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亦城一个女人最爱问,却又最傻的问题,“如果我和柳妍同时出事,你会先去看谁你?”
顾亦城扶着额头,深深的呼出一口气,座机铃声响了又断,断了又响,如此几次,他最终还是接了起来。
舒姝闭上眼,心慢慢的凉透,她还能找谁?还能依靠谁?她怀孕了,她在第一时想到了顾亦城,这是他的孩子,她只能找他,他说过他喜欢孩子的,他和她的孩子他希望名字里有一个“雨”字。她给他打电话,不是要用孩子绑住他,她只是想他给予自己一点帮助,也许是精神上的,也许是物质上的,只要这个孩子平平安安,她会感激他的……
只可惜,懵懂初恋终究不敌朝夕相处,就如温情誓言不敌患难与共。
风吹进来一片冰凉,舒姝慢慢睁开眼,发红的双眼异常清明,她没有再哭。
顾亦城握着电话,柳妍在电话里抱怨怎么不接电话。她说,明天的手术她有点怕,要是以后瘸了怎么办?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可是她还说了什么顾亦城却听不见了。
顾亦城坐在沙发上,耳边仿佛交织着两个女人的哭声,柳妍在哭,但舒姝呢?她其实早已挂了电话,耳机里除了“嘟嘟嘟”的短语没有其它声音。对了,她刚刚在电话里说什么?不过几秒钟,他怎么就记不得了呢?眼前浮现出舒姝哭泣的脸,他伸手去抓,她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顾亦城的心忽然揪紧,舒姝在他面前不是没有哭过,但是从未像现在这样,他终于意识到这不是撒娇,不是指责,她是伤心,真的伤心……顾亦城想,她伤心什么?心底深处回荡起柔软的声音:我们分手吧……
夜里关了灯,窗外夜色漆黑浓重。
舒姝和衣躺在床上,睡不着,心很慌。
她不过是个十九岁女孩,根本不知道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
要?还是不要?
不要?但这是一个生命,孕育在她身体里的生命啊。她怎么能,怎么能亲手杀死自己的血肉呢?不不不,她不能。
那么,生下来吧!但她还在读大学啊。生下这个孩子意味着什么?休学?还是被学校开除?未婚先孕,无论如何,总是免不了旁人的指指点点。那罗琳呢?唐家呢?谁会接纳她,谁又能包容她?她一直寄人篱下,如果坚持生下这孩子,又该怎么养活?
也许,她可以休学,然后脱离唐家,打工养活这孩子?
再然后,这个孩子便成了第二个舒姝?和她一样,没有父亲,在没有足够的关爱中长大,遗世独立。舒姝不得不问自己,她真的能这样吗?她真的有这个权利,替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决定这么残酷的未来吗?
半夜起风,下起了小雨,舒姝伏在床上睡了一会儿,小腹的疼痛将她唤醒,胃里翻滚得厉害,看来是要吐了,她披了件外套蹑手蹑脚跑去廊尽头的洗手间,吐到最后又变成了干呕,那种被掏空的感觉让她浑身无力,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当她扶着墙慢慢走回房间时,房间门半掩着,透过门缝,舒姝看见罗琳穿了件睡衣坐在床边,手里拿着包东西。她推门进去,晕开的灯光下,终于看清楚罗琳手里拿着的东西是什么。
那是,她早上去药房买的试纸盒……
舒姝扶着门把手不敢上前,她觉得罗琳眼里藏着刀子,她哪里疼她就往哪里捅。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知道这一刻迟早会来,但没料到这么快,她连喘息的机会也没有,便要被审判。
罗琳看着她,慢慢展开手里的试纸盒,她问舒姝,“这是你买的?”
舒姝下意识的摇了摇头,握着门把手的手心已是密密麻麻的汗,身体的颤抖越来越明显,她不善于说谎,而罗琳也并没因她的摇头止住追问,她站起来,抓住她的手道,“孩子是顾亦城的?”见舒姝没有反应,咬牙切齿的挫几下她的脑门。舒姝退后一步,背抵在墙上,死死的咬住唇。
罗琳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自爱?算了,我现在不和你说这些。总之,孩子不能要。你收拾一下,天亮我就带你去医院。”
“不,不——”
“不什么?”
“小姨,我……”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放心,小姨带你去邻近的城市,在哪里动手术没有人会知道。”罗琳抬手理了理她额前凌乱的发丝道,“你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你还是你,知道吗?”
舒姝将手叠放在小腹上,小腹传来隐隐的疼痛感。她听说任何生命是有灵性的,哪怕还没有成行,肚子里的孩子不过几周大,但他听得见声音,他知道她不要了,所以在她体内哭泣?罗琳说,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你还是你。可是,她还是她吗?
如果将舒姝对罗琳的怨恨比喻成一颗青涩的种子,这些年她小心翼翼将心中的不甘包裹着,不愿触碰,那么现在这颗种子便已成熟,长久以来的压抑终于冲破理智,捅破了隔在她和罗琳中间的那一层纸。
出于母性,舒姝想要护着这个孩子,这是必须的。
她问罗琳,“真的能当什么事也没发生吗?”
罗琳有点诧异她的反抗,她道,“你难道想把这孩子生下来?我这么告诉你吧,顾家有意将生意挪去国外,亦城这孩子也定了去英国读书,你以为他能倔得过他家里?关于这点,我想你四年前就应该有觉悟吧?”
英国?顾亦城要去英国读书?对了,在北京的医院里江蓉也曾经提起过……但他不是说项目完结就回a市吗?他不是考上了a大的研究生吗?英国……时差八个小时的英国,那么这次,他想要她等多久?不,或许他已经不需要她等待了,就像他现在陪在柳妍身边而不是陪她身边一样。他去英国读书,然后定居,娶门当户对的女孩,拥有别人从不敢想的事业,他的人生还是那么多姿多彩,除了一个抹不去的阴影,那就是她舒姝。
舒姝闭上眼,笑了起来,她的笑声让罗琳不寒而栗。
罗琳问,“你笑什么?”
舒姝不理她,只是一直笑,一直笑,直到眼泪都笑了出来,她问罗琳,“你就是这样生下我的吧?当什么也没发生?是这样的吧?”
舒姝和罗琳越来越激烈的争吵终于引来了唐钰和保姆。唐钰用奇怪的眼神望着她,仿佛她是个罪人,她是个怪物。舒姝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这些人要这样逼她?她拼命甩开罗琳的手,转身朝楼下跑去。
罗琳冲着站在门口的唐钰喊道,“小钰,别让她走。”
唐钰拉住了她,她道,“你怎么能和妈妈顶嘴?”
舒姝知道唐钰一直是个听话的女儿,她拦她,她一点也不意外,意外的是她们拉扯中一起摔倒在地上,然后扭曲着又滚下楼梯。
舒姝千钧一发之际拉住了扶梯,坐在楼梯上,她的头撞在扶梯的围栏上,眩晕的感觉很不少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罗琳和保姆的脚,正诡异的旋转,交错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一楼的楼梯口,唐钰平躺在那里□□,罗琳和保姆半跪在她身边。舒姝扶着楼梯的围栏艰难的站了起来,小腹传来锥心的疼痛。罗琳抬头望了过来,舒姝看不清罗琳的脸,却能想象那双因愤怒而冒火的眼睛。她伤了唐钰,她一点也不怀疑罗琳会杀了自己,还有她肚子里的生命。
雨还在下,舒姝从唐家跑了出来的。这一刻,她什么也听不见,只知道她必须逃得远远的,可是她能逃到哪里去?哪里又是她的容身之所?她拼命的跑,最后在小区门口拦了辆出租车,当出租车司机问她要去哪里时,她愣愣望着灰蒙蒙的天际,好半天才道,机械厂……师傅去机械厂行吗?
舒姝想起了江边的银杏树,想起她的童年,想起了机械厂的老房子,想起了外婆,她想回到那里去,因为她知道,即使所有人都不要她了,但是外婆绝对不会不要她,她要回到外婆身边去,然后偎依在外婆身边,像小时候一样,外婆会轻轻拍着她的背道,“舒姝乖,舒姝不要怕……”
站在机械厂的老房子前,舒姝用藏在灶台下面的备用钥匙开了门。
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客厅里的一把摇摇椅,摇摇椅还在,可是外婆呢?舒姝慢慢走过去,每一步都变得艰难。
雨后的老房子有一股发霉的味道,舒姝在屋里走了一圈,疲惫的爬上那张空荡荡的木板床,她昨夜没睡好,想休息一下,厚重的灰尘呛入肺里呼吸变得困难。恍恍惚惚,舒姝觉得自己枕在了外婆的肩膀上,感觉到了外婆的温暖,可是下一秒,身体又被拉入冰水里,越来越来冷,越来越冷,下腹的暖流源源不断涌出,身体的疼痛让几乎她昏死过去,可是心里的疼痛却让她始终保留着一点意识。
她用最后的力气拨通了顾亦城电话,她问顾亦城,“你在哪里?”顾亦城回答她的是,“我在医院。”
短暂的沉默后,顾亦城听见手机里传来舒姝低低呜咽的声音,咋一听像是在哭,过一会儿又像是在□□。顾亦城心慌得很,他问,“舒姝,你是不是不舒服?声音听起来怎么那么奇怪?要不等我回来带你医院看看?”
“我有点困,想睡一会儿……”
“那你睡吧,我晚点给你电话。”
舒姝慢慢闭上眼,她仿佛看了银杏树开花结果,阳光下,她捡起一棵银杏果,回头对身后的男孩说,我们走吧。
男孩笑着说,好啊。
她卷成一团,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想起了哭,喉咙像是卡了什么东西,她已说不了话,只能呜咽,孩子保不住了,舒姝是知道的,而这样的流产会给她带来什么样的结果,舒姝也是知道。
手里的手机一直在响,她已没有力气去接,嘴唇动了动,呓语般自说自话,“外婆,我想你了,外婆……外婆……”
席卷她的是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