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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圣人:曹操.第9部_第七章 再征江东,空劳无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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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拒谏远征

    刘备已死、雍凉得胜,天下之事似乎骤然变得简单。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立嗣成了困扰曹操的最大难题。魏国基业创之不易,必要将社稷托于优秀的继任者,如今在他看来,曹植才学兼备临机不乱,正该承继大统,关乎子孙祸福的大事绝不能听外人的,哪怕罢黜一批大臣也要保曹植顺利上位。曹操心如铁石,欲以强硬手段压制群臣,哪知还未行动,又被一件意外之事打乱了计划——孙权突袭江北!

    虽然曹操两度南征不能得胜,但孙权的日子也不安稳。长江固然是天险,却也限制了江东的发展,以东南一隅敌对泱泱中原终究占不到便宜。若积蓄实力长期对峙,孙权与曹操的实力差距只会越拉越大,而且自上次媾和之后,曹操开始以煽动叛乱之策消磨江东实力。豫章叛乱动辄万人、鄱阳水寇剿之不尽,这些都令孙权头疼不已,他深刻意识到,即便出于自保也得继续扩充实力。孙权一开始仍着眼荆州,毕竟荆南之地算是“借”给刘备的,但鲁肃几次讨要未果,最可气的是刘备又兴兵夺蜀。

    孙权曾派周瑜、孙瑜两度交涉伐蜀,均被刘备拒绝,刘备甚至发下誓言“汝若取蜀,吾当披发入山,不失信于天下也”,结果他自己倒堂而皇之去了。可孙权还不能翻脸,更不便背后下刀子,若刘备在蜀中失手,岂不为曹操帮了忙?孙权只能忍下这口气,又把目光投向江北。淮南是江北前沿阵地,上次罢兵以来庐江太守朱光在皖城大开稻田,毫无疑问是为以后南征囤积粮草。东吴大将吕蒙向孙权进言:“皖田肥美,倘若收熟,彼众必增,宜早除之!”

    经过周密筹划,建安十九年五月,孙权亲自率军奇袭皖城。朱光本就兵少,突遭暗算不战而溃,本想坚守城池以待援军,可孙权根本不给他喘息之机,立刻任命猛将甘宁为升城督,精锐在前大军列后,只半天工夫就攻克了皖城,擒获朱光及士兵百姓数万口,皖城刚囤积的那点儿粮食也归了东吴。等张辽救兵从合肥赶到时,孙权早押着他的俘虏和战利品回转江东了。

    消息传至邺城,曹操愤恨不已。他早预感孙权会有行动,却没料到来得这么快,丢城丢粮尚在其次,大魏国方兴未艾岂不折了锐气?反正刘备已死并无他患,定要争回这口气;又逢立嗣之事多有愁烦,曹操决定立刻发兵再征江东。此议一出群臣皆不赞同,孙权既敢造次必有准备,况且正值夏秋之交,枯水之际尚不能打过长江,雨水淋漓更加不利于北军。参军傅幹率先上书劝谏:

    治天下之大具有二,文与武也;用武则先威,用文则先德,威德足以相济,而后王道备矣。往者天下大乱,上下失序,明公用武攘之,十平其九。今未承王命者,吴与蜀也,吴有长江之险,蜀有崇山之阻,难以威服,易以德怀。愚以为可且按甲寝兵,息军养士,分土定封,论功行赏,若此则内外之心固,有功者劝,而天下知制矣。然后渐兴学校,以导其善性而长其义节。公神武震于四海,若修文以济之,则普天之下,无思不服矣。今举十万之众,顿之长江之滨,若贼负固深藏,则士马不能逞其能,奇变无所用其权,则大威有屈而敌心未能服矣。唯明公思虞舜舞干戚之义,全威养德,以道制胜。

    曹操览罢一笑置之:“此书生迂腐之论,何足为鉴?”群臣兀自劝谏不休,曹操震怒,发下狠话:“有谏者死!”

    建安十九年七月,在曹操一再坚持下,第三次南征拉开了序幕。这次南征曹操发中军、豫州、青州、扬州水旱各路兵马总计十万,以尚书令荀攸为参谋、荡寇将军乐进为先锋,调任南阳太守杨俊为征南军师;又命临淄侯曹植负责留守,曹丕、曹彰随军出征。

    起兵之日留守群臣出城相送,曹植作赋一首,当众朗诵以助军威:

    登城隅之飞观兮,望六师之所营。

    幡旗转而心异兮,舟楫动而伤情。

    顾身微而任显兮,愧任重而命轻。

    嗟我愁其何为兮,心遥思而悬旌。

    师旅凭皇穹之灵佑兮,亮元勋之必举。

    挥朱旗以东指兮,横大江而莫御。

    循戈橹于清流兮,汜云梯而容与。

    禽元帅于中舟兮,振灵威于东野。

    (曹植《东征贼》)

    曹操仰天大笑,对群臣盛赞曹植文采,但笑罢之后紧接着又宣布一件骇人听闻之事——丞相记室刘桢,秉性狂妄无礼,日前五官中郎将府宴庆,五官将之妻甄氏出见,群僚无不礼敬,唯刘桢大胆直视,品头论足毫无臣下之礼数。当即将刘桢拿下,送交大理寺论罪。

    曹丕倒不以这等事为耻,却又恨又惧:恨的是那日校事刘肇过府拜贺,此事必定是其告发,尖刻小人无孔不入;惧的是为何偏偏刘桢蒙罪?莫非他身为临淄侯文学与自己来往过密?倘若如此严苛,以后谁还敢再来五官将府?

    曹丕有心相救,却怕引火烧身;此事又有悖礼教风化,群臣也不便求情。刘桢毕竟是曹植的属官,曹植也觉诧异,见众人不发一言,只好亲自张口恳求父亲开恩。但曹操笑而不允,又嘱咐道:“你今年二十三。吾昔年为顿丘令也是年二十三岁,当年所作所为至今无悔。你也要勤修政务,多多用心。”这种话简直是公然勉励继承者,实在令人浮想联翩……

    虽然曹植诗作得吉利,但群臣担心的秋雨还是来了。大军自渡过黄河就接连遭遇暴雨,人马众多辎重冗杂,折腾了半个月还没出兖州地界。青州诸部情况更糟,半路遭遇山洪,会合日期延误,曹操中军只好在泰山郡暂驻。泰山太守吕虔自不必说,连刚刚上任的兖州刺史司马朗也不敢怠慢,忙赶到奉高县(泰山郡治所,今山东省泰安市,泰山所在地)伺候。高祖开疆之际泰山郡本无奉高县,皆因孝武帝封禅泰山,分博县(现也属泰安市)、嬴县(今山东省莱芜市)之地设立了这个县,城西南四里尚存孝武帝修建的明堂。吕虔、司马朗有接驾之责、地主之谊,安排篷车雨具,忙中偷闲伴曹操前往游览。

    汉家天下唯孝武帝曾行封禅之事,明堂修建三百余载,加之战乱多年未有修缮,已有破败之相,然昔日规模犹存。曹操摸着漆皮斑驳的殿柱不免叹息——封禅者,告成功于天地,乃帝王至高荣耀,然而非国泰民安五谷丰登不可冒渎。曹操六十岁了,魏国才刚建立,即便有生之年能统一天下、汉魏易代,也来不及开一代盛世了,封禅更是想都不敢想。他心中梦想不得不打一半折扣,千古帝王不是光有雄心才智就够,还要看自身运道,生于乱世岂能多求?那些丰功伟业只能留待后人了……想到这些曹操不禁苦笑,莫说丰功伟业,要交付哪位后人还未敲定呢!

    这趟游览反给曹操添了更多愁烦,回去路上他不发一言,想立嗣之难、想篡汉之策、想眼下战事。司马朗知他有心事,故意说些好听的:“舍弟仲达在朝中任议郎,来信常说主公和五官将待他不薄,我司马氏何德何能,得您如此厚恩?在下也常回书教导他,要心存感激忠于主公。”他在外任官,对邺城的事不清楚,这话里“和五官将”四字实在画蛇添足。

    幸而曹操没太往心里去,只敷衍道:“你三弟也年过而立了吧?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叫他到邺城去吧。”

    这番好意反把司马朗吓一大跳——他二弟司马懿是谨慎人,历练多年也深谙仕途之道了;三弟司马孚不一样,三十多岁没入仕,在家闭门读书,若把他弄邺城去,直来直去给家里惹祸啊!

    司马朗正琢磨如何辞谢,却见吕虔手指前方道:“快到连营了,主公进去看看,还是直接回城?”

    “回城。”其实曹操心里也清楚,阴雨连天征途泥泞,士兵不愿南征,若见了他不免哀恳。但他拿定主意死活要打,不想多费唇舌,这些天索性把大营交给将领,自己带着重要臣僚迁入吕虔郡府,只等雨水稍减便拔营起寨。

    “接连阴雨,士卒很苦啊……”吕虔也有意阻止南征,但只把话说一半,后面的让曹操自己琢磨。

    曹操根本不理这茬,只凝望着外面淅淅沥沥的秋雨。吕虔想把话挑明,思量再三又忍了回去——他乃曹营元老,曹操在兖州时便为其效命,征战疆场功勋卓著,即便有“谏者死”的命令,也不至于把他如何。但吕虔有个心结,自建都许县以来其他将领都东征西讨功劳赫赫,唯独他转任地方官,而且二十年不离兖、徐之地,征河北、战赤壁没他份儿,开相府、建公国也不给他加官。吕虔一直在揣测原因,莫非曹操顾忌他是兖州豪强不肯重用?不会的,若是如此曹操不可能还把他留在兖州,自李典主动解除私人部曲之后,他也随之效仿,应该获得信任了。不过虽不再从军,但曹操表奏他为亭侯、举他为茂才,又在朝廷给他挂了骑都尉之职,虽比不上于禁、张辽有假节之贵,却也不输与李典、徐晃之流。可为什么曹操置他于泰山,不让他打仗呢?吕虔百思不得其解,故而许多事不敢尽言。

    三人各想心事不再说话,不多时车入奉高城,未到郡府门前就见卢洪、赵达在大街上站着,淋得跟落汤鸡一样——郡府与幕府不一样,相较而言规模甚小,虽说曹操已带了荀攸等人入住,也不能把吕虔的部属撵出去啊?一者人满为患,二者魏公所在之地需加强保护,故而没有通禀不得入内。其实大家都知道卢、赵是幕府中人,即便进去避雨也不算什么,可他俩平日不行善,如今行军在外纠察将士不法,得罪人更多。卫兵可算逮住个报复机会:“魏公不在,吕郡将也不在……没准许就是不能进,这是规矩……耽误差事?放你们进去我们还耽误差事呢!回头你再告我们个玩忽职守,咱丁是丁卯是卯吧……”噎得俩人没脾气,进是进不去了,回营又怕耽误事,那就门口等吧。可叹奉高县城贯通东西二里地的大街,竟连一座带檐的宅墙都没有,想在门楼下避雨,当兵的抬脚往外踹。人缘能混成这样也不容易啦!

    这会儿见了马车,卢、赵二人哭的心都有,赶紧跑过去要搀曹操。赶车的兵也知这俩是何货色,扬鞭就打:“靠边站!脏乎乎的手还敢碰主公?”抽得卢洪“嗷嗷”直叫。

    曹操被司马朗、吕虔一左一右搀下来:“你等何事禀奏?”

    卢洪憋一肚子火,可有发泄的机会了:“启禀主公,城外将士这几日实在不成话,趁您不在大发牢骚。可得好好整治!”

    赵达更细致,从怀里掏出个册子,淋半天雨早湿透了,上面字迹模模糊糊,亏他还认得出:“昨晚奋威邓展麾下有个姓孙的军候说,‘你们都盼雨停,我却盼连下一个月,兴许主公就收兵了。’今早中护军韩浩的马夫说,‘主公数次南征,没一次打赢的,瞎折腾什么?’还有平难将军殷署的亲兵……”

    “住口!”曹操把眼一瞪,“这等琐碎之事还用向我汇报?”

    卢洪诺诺连声:“您教训得是,在下马上去找法曹掾,马上把这几人处置了……”

    “混账!”曹操更生气了,“你们想把士卒逼反吗?”

    “不敢。”卢、赵暗暗叫苦——受累不讨好,这雨淋得才冤呢!

    其实曹操听了也恼火,但法不责众。他压压怒气道:“回营告诉众将,叫他们约束士卒不得妄言。先前说过的话就算了,以后若还有人动摇军心,严惩不贷!”他虽这么说,八成也不会真严惩,但边鼓总要敲,有声胜无声嘛。

    “诺。”二鹰犬低眉耷眼应了一声,转身欲去。

    “且慢。”曹操叫住赵达,“你去跟东曹令史徐邈打招呼,孤要征辟温县司马孚为吏,让他起草辟令。”司马朗万没想到他说办就办,倒不好再推辞了;其实他并没品透曹操的心思,当年他父司马防怠慢曹操,没让其当洛阳令,此事天下皆知,曹操越重视司马氏不越显得宽宏大度不计前嫌吗?反正闲职有的是,拿来邀买人心呗!

    州郡二将陪曹操入府,净面洗手换了干净衣衫,商量着要去看看生病的荀攸,还没出门度辽将军鲜于辅告见。

    “启禀丞相,青州臧霸、孙观、吴敦等将率步兵六千已入郡界,明早便可抵达,不过河水暴涨辎重受损,水军恐怕还要再等两三天。”鲜于辅奉命督促青、徐诸军,刚从邻县回来。

    “知道了。”天公不作美,曹操无可奈何。

    鲜于辅禀报完却不走:“听说不光北方阴雨,南边雨更大,李典正组织士兵加固合肥城墙呢。营中士卒患病者不少,荀尚书不是也病了吗?可别再闹什么瘟疫……”

    “嘿嘿嘿。”曹操又好气又好笑,“别拿话引我,孤心意已定。现今国事略定又无后患,此番南征不胜不归,即便耗一年我也认了。”

    鲜于辅毕竟是个武夫,心眼儿哪玩得过曹操,闻听此言不禁泄气。正说话间,见赵达吵吵嚷嚷奔上堂来:“主公!主公!那徐邈太不像话了,一定要重重处罚。”

    曹操瞥了赵达一眼,心中也感厌恶:“把话说清楚,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赵达抹抹脸上雨水:“方才我奉主公之命去找徐邈,哪知他正与这府里几位功曹聚饮。出征饮酒违反军令,我说,‘主公有差事交你。’他竟理也不理,呼之再三,他只冲我傻笑。我急了,问他是不是中了疯病,他说,‘我没中病,我中圣人啦!’这等狂妄之徒岂能轻饶?”

    “中圣人?好大口气!”曹操正无处撒火,“把他给我绑来!”

    鲜于辅与徐邈同为幽燕人士,未投曹营便已相识,焉能不救?忙劝道:“这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世间酒徒好把清酒呼为‘圣人’,浊酒呼为‘贤人’,徐景山平素谨慎,今天不过是喝多了,主公何必跟醉鬼计较?”

    吕虔也与徐邈相识,乐得卖人情:“主公不记得了?徐景山入仕当的第一个官就是奉高县令,我这府里几位功曹与他是老相识,正因为他官当得好,时隔多年大伙还念着他,才与他一起饮酒。况且又不是在营里,何不网开一面?”

    “哼!”曹操一甩衣袖,“若不瞧你二人颜面,定要治他个死罪。也罢,便宜了他!”文掾说情也罢了,两员大将的面子却不能不给。曹操纵横天下全凭这帮武夫,三十年来恨他的文官数不胜数,恨他的武将一个没有,重枪杆而轻笔杆,不啻为一种统治智慧。

    “多谢主公。”鲜于辅脸上堆笑,“等他酒醒我叫他过来请罪。”心下却甚发愁——本是劝他罢兵的,反卖我个人情,更没法开口了。

    鲜于辅不能再劝,却有人敢劝。恰在此时有四名皂吏冒雨从军营赶来求见,为首一人四十岁上下身材矮胖,方面海口满腮长髯,两只圆眼烁烁放光,手捧书简步履端正,显得甚是精悍。曹操当然识得,乃行军主簿贾逵贾梁道,后面跟的是前中后三军主簿。

    四人往堂上一跪、书简一捧。别说曹操,连鲜于辅都猜个八九不离十——还真有胆大的,正赶上主公心气不顺,这么硬来岂不是火上浇油?想拦又没法开口。

    曹操怒火已顶到嗓子眼儿,却冷笑着明知故问:“何故告见?”

    “时气不佳兵士多怨,恳请主公罢兵!”也不知贾逵是天生的,还是有意为之,嗓音特别亮,“此乃谏书一份,请主……”

    “谁写的?”

    “请主公过目。”贾逵执意要把话说完。

    曹操劈手夺过:“这谏书谁写的?”

    贾逵把咬一牙:“正是在下所书。”

    曹操看也不看,恶狠狠把谏书往堂上一摔:“来人啊!”

    “诺。”许褚、段昭领着侍卫在堂下伺候,闻听召唤一拥而上。

    “把贾逵给我打入大牢,明日军前典刑!”

    吕虔、司马朗怎能不管?伸手欲拦,曹操却道:“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孤已有教令‘谏者死’,难道说过的话全不算数?我已饶了徐邈,再要多管,休怪我不给你们脸面!”

    贾逵虽被两个士兵扯住,兀自高嚷:“主昏臣谄,主明臣直!商纣王拒谏,遂有牧野之难;魏文侯重谏,方能国富兵强。在下可杀,但请主公以三军祸福为念,立刻收……”

    “拉下去!拉下去!”曹操连连摆手,又喝问剩下的三主簿,“你等如何?”

    仨人脸都绿了——贾逵可不是泛泛之辈,当年抵御高幹屡建奇功;后任弘农太守,曹操西征关中时亲口赞誉“设使天下二千石(太守俸禄二千石)悉如贾逵,吾复何忧?”当初也是曹操亲树的楷模,连他都说囚就囚、说杀就杀,我们就别跟着这榜样学啦!三主簿体似筛糠连连叩首:“我等不敢了……”

    “滚!”曹操眉头凝成个大疙瘩,“赵达!你速到营中再申军令,不论幕府掾属、军中部将,再有敢谏者,就地处决!”

    “诺。”赵达这半日光受气了,总算得了个痛快差事,得意洋洋而去。吕虔、司马朗、鲜于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贾逵被士兵押下大堂,转过两道院,段昭就命士兵松开了:“贾大人,您是好样的!但上支下派我也没办法,您别见怪。”他可是办老了事的人,油滑得很。

    贾逵苦笑:“没的说!文死谏武死战,情理之中。”

    “我看也不至于。您是交朋友的人,兴许一会儿就有说情的。”

    这倒给贾逵提了醒:“烦劳将军帮个忙,若有求情者千万挡驾,今日主公神色不对,若要求情必受牵连。”

    “唉!”段昭一挑大指,“您是大好人啊!不过主公既然有令,您还是得到牢里委屈委屈。”

    “别耽误,走走走。”不用士兵押,贾逵自己就去了。

    这里不是许都、邺城,没有天牢大狱,只能关在郡府牢房。贾逵一进门,牢头吓得直哆嗦——这是什么地方?关些作奸犯科的小人,偶尔有杀人放火的就到头了,今天竟送来个幕府主簿,还当过太守,小小郡府牢房哪押过这么大官?牢头也不知说什么好了,连犯人带送犯人的全都喊“大人”。

    段昭瞧这架势也用不着嘱咐优待了,恐曹操生疑,忙回去复命。牢头立刻腾房,监室是不敢让贾逵住了,干脆把自己住的屋让出来,自己蹲号子去吧!

    贾逵忙阻拦:“这位兄弟,你我何怨何仇?为何置贾某于死地?”

    “不敢不敢。”牢头说话都不利索了。

    “听我的!快给我上枷,越重的枷越好!哪间牢房脏把我送哪间。”

    牢头也不知这位说的正话反话,一个劲赔礼:“您老别见怪,我这儿就这间房最好了。您犯的什么罪我们不敢问,反正只要您在这儿住着,我们一定像伺候亲爹一样伺候您,将就将就吧。”

    “咳!你对我好其实是害我呀!”贾逵一把攥住他手,“魏公生性多疑,近日又负气,必要治我以泄愤;又知我官高,恐你等不敢加缧绁之具,定要遣人来察。若见我受苦,其愤可解,还有生机;倘见我安然无恙,我这条命就断送了。”

    “啊?!”牢头听了个一知半解,不明其理。

    贾逵真急了,揪住他脖领子喝道:“你不给我上枷就害死我了!不单害死我,连你也活不成!”

    “诺!”这句他明白。

    牢头一招手,过来一帮狱卒。这些人还真利索,先把冠戴摘去,簪子一拔,满头长发披散,死囚用的头号大枷给贾逵戴上了,又是绳子又是脚镣,捆了个五花三层,连人带家伙二百多斤,走都走不动,仨人扛着贾逵进牢房。这间房又黑又脏,一股子尿骚味,牢门一关、锁头一上,连牢头带狱卒全跪下了:“不赖小的们,这可是您自己出的主意。”

    “请起请起,列位自便。”贾逵稍觉踏实,“我之吉凶尚不可测,不过你们的命算是保住了。”

    说来也真险,锁上牢门不过转眼之功,赵达就到了,大摇大摆来到贾逵房前,见他这等模样也不禁一愣;又觉臭气熏天,只捂着鼻子站了片刻,冲众狱卒没来由发作一通,便走了。

    世上之人谁不贪生?贾逵虽触怒直谏,也不想就此丧了性命,更为南征之事犯愁。虽见赵达离去,心中仍不免惴惴,满身枷锁也躺不下,倚着墙根不言不语坐着,牢头送饭也不想吃。这一坐直坐到掌灯时分,但觉天昏地暗周身酸痛,想睡又睡不着,愈觉生还无望之际,忽听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段昭又来了。

    “魏公有令,主簿贾逵谏无恶意,原复其职,立即开释!”段昭对狱卒宣完教令,立刻换了笑脸,“贾大人,恭喜恭喜……”

    牢头也凑趣:“牢里道‘恭喜’犯忌讳,您可别这么讲。”说着话打开牢门,一帮人围着贾逵卸枷锁。

    枷是卸下来了,扛着几十斤的东西坐了半日,贾逵站都站不起来了,一迈步就跌了个跟头,段昭笑呵呵搀住:“小心小心!好不容易赦了您,可别在我这儿出娄子。主公还真疼您,也不用人劝,自己坐在那儿想来想去就想通了。”

    “同意收兵了?”贾逵更关心这个。

    “能饶您就不易了,撤兵不可能。”

    贾逵兀自咬牙:“烦劳将军先行一步告知主公,我这就去谢罪,还要再上谏言……”

    “您可真是硬骨头!”段昭由衷敬佩,“别去了,依我说就在这儿歇一晚,天亮赶紧回营。主公岁数大了脾气难料,又有赵达那等小人作梗,搭上性命也无济于事。您好自为之吧。”说罢扬长而去。

    贾逵还欲再言,牢头也劝:“这位大人,见好就收吧。别看您官大,可牢里的事您没我明白。您打的什么官司我们不清楚,我们也不敢问,但我干这行十几年了,冤死的、屈死的、妄死的、不该死的,见得太多啦!这还多亏我们吕郡将武将挂文职,是个直来直去的好官,换了别的衙门您敢想吗?不是人人都似您这般幸运啊!”

    “唉……”贾逵苦笑着摇了摇头。

    三曹同心

    贾逵下狱险丧性命,曹操连下两令拒绝纳谏,再无人敢公然反对南征。中军与青州军会合后继续南下,一路上暴雨不息,将士们也只能咬牙忍耐。直至建安十九年十月,大军总算到达合肥,许都、南阳等地兵马也陆续赶到,曹军兵锋又指濡须口,孙权也已在南岸调集好部队,一场大战似乎在所难免。

    但相较以往任何一次战事,此番南征军心尤其不稳。其实阴雨连连道路难行不过是个托词,当年北征乌丸、西征关中都比这难走得多,将士不愿南征的真实原因是心里没底。赤壁之战大败亏输、濡须之战无功而返,北方兵越打胆越怯,一听“南征”就头疼,而庐江屡次遭袭、南阳严防荆州,长期以来精于水战的部队就是培养不起来,这又有什么办法?大战在即士兵暗自揪心——倒是活着来到合肥了,可谁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去啊!

    忧心忡忡的何止将士,曹丕更是惶惶不可终日,这次南征对他太不利了。父亲用意很清楚,眼下正是选立世子的关键时刻,父亲把他带出邺城等于让鱼脱了水,所有倒向他的元老大臣、府邸属员都见不到了;反之,曹植倒可趁他不在大施手段收拢人心。冰井台的工程也已转到曹植手中,所有功劳、好处全归人家。这场仗拖得时间越长对他越不利,倘若打个一年半载,邺城还能剩下几个支持他的人?

    好几次曹丕都想把杨修之事向父亲挑明,怎奈无凭无据,反倒有诋毁之嫌,每每欲言又止。岁月不饶人,曹操毕竟已至花甲之年,一路奔波颇觉劳苦,又住进了城里,连见他面的机会都少了,开仗还不知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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