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秋归降
渭南之战曹操大获全胜,不仅收复关中之地,也把凉州东端陇西、汉阳二郡直接纳入朝廷统驭。关中诸部势力瓦解,韩遂、马超带残兵败将逃往金城郡。曹操在长安歇兵三日,继而挥师西进,向安定郡治临泾县进发。
建安十六年十月,曹军兵过扶风,事情比想象的还要顺利,沿途鹑觚、阴盘等城四门大开皆不抵抗,等大军行进到泾水南岸时,杨秋早备下酒肉,搭好便桥,手捧印绶跪在道旁,恭候曹操大驾。他的兵盔甲都卸了,兵刃也缴了,连马匹都单圈好了;也不知孔桂从哪儿找来一帮奏乐的,又打鼓又敲锣,鼓着腮帮子一通吹,搞得跟娶媳妇似的。
曹操一见这阵势就笑了:“老夫已料到杨秋首鼠两端早晚会降,但没想到会这般热闹。”曹兵人马一靠近,杨秋的人就行动起来——不过不是动武而是夹道欢迎,又端水又献食,人人脸上一团和气,恨不得把曹兵背过桥去。
杨秋以膝代步爬至道中:“末将归顺来迟,死罪死罪!”孔桂赶紧喝令止乐,一路小跑到他身后,也跪下了。
虎豹骑闪开,曹操催马来至近前,手捻胡须笑道:“如此诚意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凉州威名赫赫的杨将军,渭南一战将军作战骁勇真让人钦佩啊!”
谁都明白这是挖苦之言,左右兵将无不窃笑。杨秋倒不理会,又往前跪爬了几步,信誓旦旦道:“丞相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兵马所至望风皆靡,韩、马之辈皆萤火之光,岂堪与日月争辉?末将虽边地偏僻之士,亦识天命,不敢违拗丞相的虎威,故引军而去在此恭候。”
“哦?哈哈哈……”曹操仰面大笑,继而把眼一瞪,“你这刁钻之徒!口口声声不敢冒犯我,那为何割据安定十余载直到今日才降?攻杀张猛你没参与吗?韩、马举兵之日可曾力阻?如今功败垂成大势已去又识得我的虎威了。你乃一见风使舵势利小人!”
一番话说得杨秋浑身颤抖体似筛糠,险些把印绶摔了。孔桂连忙搭话:“小的有一言,请丞相思之。”
“讲!”曹操对杨秋谈不上什么好感,但对他却另眼相待。
孔桂眨巴着眼睛,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悲切切道:“丞相说的都对,但也该体谅我们的难处。关中战乱这么久,但凡长个脑袋,有几千人就敢立山头。小的跟着杨将军这些年,大大小小打了足有百余仗……”岂能有百余仗?恐是连洗劫村庄都算进去了,“受了多少艰辛,其实还不是为了讨口饭吃。韩、马二贼势力强盛,若不依附他们,只怕这屁大点儿地盘早叫他们吞了,我们尸首埋哪儿还不知道呢。这份苦衷对谁去说?盼啊盼啊,就盼着王师到来能解我等之难,望眼欲穿盼了十几年,哪知您一来先要问罪,这世上可真没我们活路了。”他这话虽有些夸大,但也算是实情,说得杨秋也一脸黯然。
“唉!”曹操也不禁凄然。
孔桂见这可怜话管用,赶紧跪爬几步,挤到前面接着道:“其实我们杨将军一心想归顺朝廷,虽然迫不得已跟韩、马来往,但每次回来都在家中设摆香案对天忏悔,求苍天宽恕其罪,保佑大汉国祚,也保佑丞相福寿绵长,磕的头比带的兵还多呢!这次渭南兵败,我家将军唯恐贼兵劫掠郡县,故而不避猜忌回转安定,为的就是弹压地面安抚百姓,妥妥当当等您接管。若不信您问问这些当兵的,有谁不说我家将军好的?”
这倒是实话,关中诸将大多讲义气,驭下有恩,越是像杨秋这等小势力对士卒越好,若不然也难在这乱世中拥尺寸之地。孔桂越说越来劲,爬到曹操马前,一把抱住曹操的脚,觍着脸哀求道:“丞相您想想,小的来回跑腿送信,还不是奉了将军的命令?人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您大人办大事,大笔写大字,千不念万不念,就念在这点微末功劳的份上,就饶了我家将军吧!”
若别人胆大妄为过来抱他腿,曹操早一脚踢开了,可孔桂来这套他却渐渐听了进去,但觉每句话都那么有理,说得他心里那么舒坦,不禁微微点头。孔桂见状赶紧朝杨秋使眼色,杨秋会意,立刻把印绶高高捧起:“末将自知有罪,上还骑都尉、关内侯之印。”
“罢了。”曹操叹口气,“你的爵位乃朝廷所封,既然不背朝廷,依旧当你的关内侯。不过老夫革免你骑都尉……”听到此处杨秋愣了,免去军职岂不是把前程丢了?刚要争辩哪知曹操话风一转,“晋将军之位,依旧驻军安定,听候老夫调遣。”
“叩谢丞相天恩!”杨秋大喜过望,已然弄不清赦免自己的究竟是曹操还是天子,竟把“天恩”二字配到了丞相身上。
孔桂的好话固然有用,但曹操本心也没打算为难杨秋。毕竟关中刚刚平定,人心还不稳固,似杨秋这等割据多年小有威望的人物不能轻易处置,反之树其归顺天命的标榜,还有很大利用价值。不过曹操还要敲打一番:“你是聪明人,老夫也不与你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忠孝节义且放一边,老夫的势力你是知道的,究竟跟着谁能享富贵,你可要掂量好了。今后若还与韩、马暗通表里,我好歹取你性命!”
“末将不敢,末将不敢。”杨秋连连叩首,“从今以后末将效忠丞相绝无二心。”
曹操又瞥了眼旁边跪的孔桂,笑道:“孔叔林,你小子往来通风报信功劳也不小,尤其这张嘴,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既然杨秋已升任将军,骑都尉之职老夫就转给你。不过你不用领兵,从今以后到老夫营中做事吧。”
孔桂忙来忙去为的就是这个,闻听此言一连给曹操磕了七八个头:“多谢丞相提携,您就是小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从今往后小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哈哈哈……”曹操爽快一笑,马背上疾抽一鞭,带着麾下文武过桥了。
曹兵将士列队而过,杨秋和孔桂兀自在扬尘之中叩首不止,磕了好半天才互相搀扶着爬起来。
“恭喜将军得保爵禄,荣升将军之位,小的也跟您沾光!”孔桂嘴还是那么甜。
杨秋却客客气气讪笑道:“老弟切莫这样说,丞相看中的是你,若非如此岂能调你到他老人家身边听用?贤弟前程似锦啊!”他也算心明眼亮,瞧得出曹操属意孔桂,将来这小子必成相府红人。
孔桂跟了杨秋十几年,从来都是自己伺候他,从未听过他与自己称兄道弟,这一声“贤弟”悦耳不亚于金石之声,浑身上下说不尽的舒服。孔桂胸脯也挺起来了,腰也直了,也不管颔下留没留着胡须,装模作样一通乱捋,还打起官腔来了:“日后咱共保朝廷,彼此彼此。”
杨秋就势一把搂住他脖子,笑嘻嘻道:“老弟啊,前半辈子你靠的是哥哥我,这后半辈子哥哥可就指望老弟你照应喽!”
孔桂听着听着,忽觉有样东西戳自己胸口,低头看来——杨秋正攥着一块鸭卵大小的金子往他身上塞,他赶紧一把揣进怀里,喜得眉开眼笑:“自家兄弟,好说好说……”
刘备入蜀
曹操西征一路得胜,既得关中又图凉州。但与此同时,还有一人也在筹谋西进之事,那就是荆州的刘备。
刘备在武陵郡油江口修建公安城已有两年多,总算是有了自己的地盘,但前途依旧渺茫。赤壁之战是借助孙权之力打赢的,江南四郡更是在人家默许下占领的,论情论理刘备都亏欠孙权,但争天下者不能以情理揣度。刘备自一开始就是独立的势力,他只能适当依附孙权,却不可能改变初衷。故而刘备可以对孙权卑躬厚礼,可以在江东使者面前低声下气,可以娶孙权之妹,在这位大小姐监督下谨慎过日;却绝不会让出一寸地盘,更不可能放路让孙权西进——就争夺天下而言,孙权与曹操本无区别,都是潜在的敌人!
周瑜死后鲁肃承继兵权,也承继了索要荆州、进取蜀中的任务。鲁肃比周瑜态度和缓得多,但这把软刀子割肉更疼,他更懂得用时间和道义解决问题。鲁肃掌权伊始便与孙权协商,把处于刘备地盘包围之中的江陵城让给刘备,并希望以此为条件换取西进之路。不过刘备“朝济而夕设版焉”,得到城池后即命关羽屯兵江陵,张飞驻秭归,诸葛亮据南郡,自己坐镇公安,封锁了长江数百里水道,并对江东的西征统帅孙瑜假惺惺地道:“备与璋托为宗室,冀凭英灵,以匡汉朝。今璋得罪左右,备独竦惧,非所敢闻,愿加宽贷。汝欲取蜀,吾当披发入山,不失信于天下也!”
刘备口口声声要保卫汉室同宗,甚至不惜归隐山林。孙权、孙瑜明知此言是假,但荆州水道已被人家钳制,只有忍下这口气,转而向交州发展。表面上看刘备占了便宜,但孙、刘两家的关系一下子降到了冰点,而孙、刘间的和睦是抵御曹操的先决条件。倘若曹操再度来犯,没有孙权的帮助,刘备还能渡过难关吗?若刘备再次求援,孙权要求其归还荆州部分郡县,刘备还能继续耍两面派吗?所以对于刘备而言,他已经把自己置于万分孤立的境地。
当然,他这么做也有其苦衷。荆州四战之地实在太危险,北边的襄樊重镇被曹操占据,东面夏口要道为孙权把持,两家势力都远超自己,若不能及早扩张势力,早晚会被这两家吞掉,因而西取益州,依附险要就成了刘备唯一的希望,他当然不肯把机会让给孙权。
不过刘备只是阻拦了别人的好事,自己怎么朝这块肥肉下手却还不清楚。陆路而言襄樊阻碍了西进要道,坐拥房陵郡的蒯祺又归顺了曹操,这条路行不通。而逆溯长江又要突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三峡天险,凭他的实力也很难办到。长此以往拖下去,孙权是不能取蜀地,只怕到头来益州却落入曹操手中,后果更不堪设想。如何打破死局呢?就在刘备一筹莫展之际,竟然有人主动跑来,要敞开三峡领刘备进去!
益州军议校尉法正出使荆州,奉刘璋之命结好刘备。不过法正从一开始就没把使命限定在结好的范畴内,他实际上是代表张松、孟达等不满刘璋且敌视曹操的人来恭请刘备“接收”蜀地的。他第一次来荆州就向刘备表达了仰慕之情,并暗示自己可以帮忙夺取蜀地,不过刘备初次与其见面,搞不清敌友真假,没有贸然答应,只是予以
厚礼妥善送回。可没过多久,刘璋又派孟达率数千兵马协防曹操,进一步表达了善意,刘备开始对这件事重视起来。紧接着法正又来了,这次名义上是邀请他领兵入蜀攻打张鲁的,但私下里张松已亲手画了一张蜀中地图,详细标注了各个郡县的道路、兵力、粮草数目。
法正献出地图,刘备一见怦然心动,大感事有可为,虽仍不免顾虑,但已将法正视为贵客,设宴隆重款待,又亲自为其把盏,一句接一句地问个没完。法正既来之则安之,知道什么说什么,几乎把蜀中所有机密都透露给了刘备,最后捅破窗纱公然进言:“以将军之英才,乘刘牧之懦弱;张松,州之股肱,以响应于内。然后资益州之殷富,凭天府之险阻,以此成业犹反掌也!”刘备表面应允,心中却在反复掂量利弊……
冬日天短,酒席散尽后为法正安排好馆驿,天已经黑下来了,沉沉的天际显出一弯新月,从公安城并不雄伟的城楼女墙缝隙间洒下清冷的白光,凛冽的北风嗖嗖吹过,刺骨的冷。刘备送走法正并未回自己宅邸,而是一转身又回了这座临时的州府大堂,独立窗前默然无语。张松、法正等人给了他一个机会,但这件事绝非说干就干这么容易,至少有三个未知的危险:首先,蜀中地势险要,自己去倒是容易,可一旦翻脸,到时候若拿不下益州,再想退回来就不易了;再者,荆州实力还很薄弱,自己要防备曹操,如今对孙权也得加以小心了,万一敌人侵犯于后,到时候又怎么救援呢?更要紧的是刘备不知法正他们能否真的代表蜀中士人之心,乱世征战固然应兼人之地,可这种夺法却甚为不光彩,若是不能得蜀中人心,又在道义上栽了大跟头,即便拿下益州也难以安定。有人出卖刘璋,就有人可能出卖自己,到头来只能为别人做嫁衣。
刘备仰望天空,颇感自己就像暗夜中的孤月一样,冷冷清清无依无靠,关羽、张飞、诸葛亮都已派往要地镇守了,那些新招揽的属僚资历尚浅,因为孙夫人的关系家也变得不再像家,他只能守着这座空荡荡的大堂,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个桀骜爽朗的声音呼唤道:“主公,您还没回去安歇?”刘备回头观瞧,从漆黑的堂外走来一人,在昏暗的灯光映射下显得格外鬼魅。此人身材不高,精瘦的一张脸,细眉小眼短胡须,蒜头鼻子还有些翻鼻孔,貌不及中人;穿着一身粗布便衣,披着件开襟的大氅,似乎睡不着觉起来胡溜达。
“原来是士元啊。”刘备认出,来者乃是军师中郎将庞统。
庞统,字士元,襄阳人士。他是荆州名士庞德公之侄,与诸葛亮齐名,被本乡之人誉为“凤雏”。不过这位凤雏先生可与诸葛亮大不相同,既没有英俊的相貌,也没有出众的人望,却有颗桀骜不驯自骄自大的心,常自谓“论帝王之秘策,揽倚伏之要最”。曹操南下之时,他既不像本家兄弟庞季那样归顺,也不曾与诸葛亮一起辅保刘备,更没有像伯父庞德公一样躲避隐居,而是直接过江想投靠孙权。无奈正因为他骄傲自夸目中无人,招惹孙权不快,竟无缘江东仕途,幸得鲁肃推荐,在赤壁战后回来投靠了刘备。就在他回归之际,江东陆绩、顾劭、全琮等士林新秀前来送行,请他评价各自之才,庞统对全琮朗言:“陆子可谓驽马,有逸足之力,顾子可谓驽牛,能负重致远也。卿好施慕名,虽智力不多,亦一时之佳也。”固然是正面的评价,竟把人比作驽马笨牛,其桀骜之心可窥一斑。
他这种性格,既然能招惹孙权不满,也难免使刘备不快。初回荆州刘备授其耒阳县令,庞统竟置酒高卧不理事务,搞得耒阳政务一团糟,没几天就被罢了官。好在有诸葛亮、鲁肃多番解劝,说他非百里之才,当授予治中、别驾一级的高官,刘备才耐着性子召见了一次。哪知这一见之下刘备竟然看中了,庞统虽为人傲慢,不屑为政之道,却深谙用兵之道、帝王之术,果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刘备立刻提升他为军师中郎将,骤然间已与诸葛亮平起平坐了。
“今夜可真冷啊。”庞统慢悠悠踱到刘备身旁,“主公不回去安卧,还在这里赏月,属下可没您这份雅兴。”
这哪是什么雅兴?刘备并非不想休息,一则是有心事,二来实在不愿到孙夫人身边,故而留下未走。他知道庞统在揶揄自己,却已习惯了这位军师冷嘲热讽的性格,并没有嗔怪,只是叹息道:“法孝直所言之事,我该怎么答复呢?”
庞统哪里是睡不着出来遛弯的?等他问及此事,早已备好说辞:“荆州荒残人物殚尽,东有孙吴北有曹氏,鼎足之计难以得志。益州国富民强,户口百万,粮草兵马,所出必具,宝货无求于外,今可权借以定大事。机不可失,望主公应允出兵。”
出兵的好处刘备自然清楚,但他现在考虑的都是隐患,有些话实难启齿,故而慨然道:“今与我水火相争者,唯曹操也。操以急,我以宽;操以暴,我以仁;操以谲,我以忠;每与操相反,事乃可成也。今若以小故而失信义于天下者,我所不取也。”他这话有真有假,每与曹操相反倒不假,但唯恐失信于天下就有些故作姿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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