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曹操觉他无病呻吟:“公仁啊,你是大风大浪闯过来的人,为何也作此书生之叹?自古帝王将相之功皆由人命换来,虽白骨蔽野血流成河,也必为后人敬仰。”
“在下并非叹千古功业,叹的是邺城这祥瑞之地。”
“祥瑞之地?”曹操甚是不解。
“这邺城非寻常县城能比,可助成万世之霸业!”
曹操笑了:“哦,你说的乃是齐桓公之事。当年桓公尊王攘夷,筑五鹿、中牟、邺等九座城池拱卫华夏之邦。”
董昭沉默了片刻,又解释道:“明公错会在下之意。我说的不是春秋之霸业,乃是当今天下之霸业!”
曹操愣了一阵,继而又放声大笑:“公仁啊,你在给我说笑话吧。哈哈哈……神神秘秘作此方士之态。”
董昭用余光扫了他一眼,觉得他这次笑得很不自然,继而又道:“笑话也罢闲谈也好,不过让明公开心解闷,整日忙于军务也够操劳的了。在下曾在袁本初麾下当过魏郡太守,熟知此地一些掌故旧闻,明公可有兴趣听听啊?”
“好啊,你说吧。”曹操望着董昭雍容的脸,预感到他要讲出件不平凡之事。
董昭清了清喉咙:“明公熟读诗书通晓经籍,上古久远之事在下就不说了,想必您也都读过。在下就说那黄巾的首领张角……”
曹操赶紧打断:“咳!公仁怎么提起反贼来了?”
“反贼也罢英雄也罢,俱是作古之人,此处又不是朝堂金殿,咱们说说又有何妨?”董昭见他不再反驳,继续道,“那黄巾张角本是巨鹿人士,也曾读书为吏,精修奇书《太平经》,能书符念咒为人治病,门生徒众本乡最盛,但起兵之日却舍近求远偏偏在邺城举事,兵势骤起先攻真定,不南下反而北上,明公可知其中缘故?”
曹操渐渐听进去了,不禁蹙眉摇头:“此事诚不可解!当年张角之徒马元义在京畿遭擒,被先帝车裂于洛阳市集,我也曾亲眼得见。张角闻知此事仓促举兵,纠合天下八州之众,是想要倾覆大汉社稷。按理说要行此非常之事,该火速进兵河南,他不但不急着南下,反而起于邺城北取真定,此举不合乎常理啊!”
董昭捻髯而笑:“明公若依用兵之道自然想不通,但听音辨意也就不神秘了。邺城举事先取真定,其实就是取义‘大业可定’嘛!”
听他这么一说曹操便明白,倒觉一阵释然:“这张角毕竟是江湖术士,凭这等手段愚弄百姓,又能成什么大事?”
不料董昭又道出一句更加意味深长的话:“张角是个愚民之贼,但袁本初、袁公路兄弟可不是江湖术士哦……”
“这与袁氏又有何相干。”曹操慢慢收起笑容。
“此中干系非同小可,倒与一句谶语有关。”董昭说到这儿突然戛然而止,转而建议道,“邺城审配尚有少许兵马,若发现主公在此窥探,偷开城门派兵突袭可大为不妙。还请主公将火把熄灭吧。”
曹操觉得董昭的顾虑有些多余,邺城缺兵少粮已是囊中之物,怎么有能力突破重围来这儿突袭呢?不过又见董昭二目炯炯望着自己,情知其中似有什么缘故,便抬了抬手道:“也好!把火熄了吧……”许褚一直在后面伺候着,赶紧叫卫兵把掌中火扔到地上踩灭。
今夜是阴天,火光一熄马上黑了下来,四周静悄悄的了无声息,远处邺城敌楼上的几个亮点似在空中悬浮一般。安静了好久,董昭才轻轻呼了口气,缓缓道:“刚才在下说到一句谶语,其实明公也一定听说过,就是《春秋谶》所言‘代汉者,当涂高’。”
黑暗中任何人都瞧不见曹操的表情,只听他缓缓道:“仲康,我与公仁有些事情要谈,你们暂且回避。”
“诺。”许褚不敢多问,料这僻静之处也不会有什么危险,董昭也不至于谋害主公,便领着人摸黑下了山坡。
待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渐远,曹操才又开口:“我以为你要说什么,原来还是那句害人不浅的话,当初袁术因此语僭位,落得个什么下场,公仁不会不知吧。”
“那是袁公路解得不对,‘当涂’之‘涂’可通‘路途’之‘途’是不假的,却绝非他名字里有个‘路’字就可以应天命。这句话其实另有深意。”
曹操既觉好奇,又有一丝负罪感,讨论这个话题是太过悖逆,因不便开口相问,便揶揄道:“谶纬之学老夫素来不信,可不似袁绍那般用心于此。”当初官渡之战,曹军夺取河北军大营,在袁绍军帐中就缴获了大量谶纬图书。
“信与不信本没什么不同,有人即便弄懂了,不是天命所归又有何意义?其实谶维之学本出于河图洛书,《易经》有云‘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昔日伏羲氏偶见龙马衔甲,赤文绿字,甲似龟背,袤广九尺,上有列宿斗正之度,帝王录纪兴亡之数。孔子虽精研此中奥秘,然不敢改先王之法,于是阴书于纬,藏之以传后王。谶纬之学与《易经》相合,又谕《洪范》五行之理,可见也不是全无道理的。”
曹操见他强辩,冷笑道:“古人之学高深莫测,可今人之谶纬乃牵强附会曲解文意。安能与河图、洛书相提并论呢?”
“也不尽然吧。”这茫茫黑夜给董昭壮了不少胆子,不再看曹操脸色说话,“虽有王莽崇信谶纬伪造符瑞,然不可因一人之故而尽非其学。我朝光武帝乃一代中兴英主,也颇信此道。他在南阳起兵,鉴于‘刘氏复兴,李氏为辅’之说;其登基称帝,则奉赤伏之瑞;祭告天地,皆援谶语为言;他用孙咸为大司马,王梁为大司空,亦以谶文所选;云台二十八将,上应群星列宿;只因夜读《河图会昌符》,而封禅泰山;又设立灵台、辟雍、明堂,宣布图谶于天下。若依明公之言,难道光武爷这些做法都是错的吗?”他把开国皇帝的“成功经验”搬出来,曹操如何反驳?
曹操只是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心中却有无限感慨——若是一年之前问我,我会直言光武帝迷信谶纬是错的,但现在不这么看了。一个人若从平头百姓跻身帝王,那是何等逾越之事?若不借天命相助,何以役使世人?天命说到底还是人意罢了……
“代汉者,当涂高。”董昭半天听不到他回话,便不温不火解释道:“在下曾听太史、博士私下议论,其实‘当涂高’说的是魏阙,这大路两侧又高于路途的自然是这件东西,而魏阙又有朝堂之意。如今明公脚下就是魏郡之土,邺城就是魏室基业发祥之地。若按此论而言,得魏者既得朝廷、得天下。”
说到此处曹操才插话:“魏阙本是楼阁,其实与朝堂无干,不过是《庄子》所云‘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此后书生言之便道其是朝堂。”
哪知董昭却笑了,反问道:“此言具体出自《庄子》哪一篇,明公可知晓?”
“有何不晓,乃是《让王》篇。”这名字出口,曹操倏然沉默了。
“让王……”董昭低声沉吟着,“这天下也是可以相承相让的。‘重生,重生则轻利’,只要有德于天下苍生,谁在那个位置上又有何不同?只是世人冥顽不灵,纷纷舍本逐末,不修文德功业,只是一味追求谶纬名目,所以才纷纷败亡。袁术妄自尊大,张角、袁绍自以为得邺城就可以得社稷,殊不知楚王问鼎,在德不在鼎。能够身登九五安享天下者必须是德济苍生之人……”他说到这儿稍定片刻,又补充道,“换言之,只要是德济苍生之人就有权身登九五安享天下!千古际遇若电光火石稍纵即逝,若不能抓住便只能叫后人扼腕叹息喽。”
这样露骨的暗示曹操岂能听不出来?但不知为什么,他一点儿反应也没有。董昭心里格外忐忑,虽是出己之口入他之耳,但谁知道他能否赞同。刚想偷眼瞧瞧他脸上神色,恰逢一阵更阴暗的乌云飘过,把那最后一丝朦胧的月光也给遮住了,四周一片漆黑,连人影都看不见了,漆黑之中只听曹操轻轻问道:“你……说完了吗?”
“没有。明公还想继续听吗?”董昭又把问题抛了回去,却良久不闻他答复,于是壮壮胆子道,“在下姑妄言之,明公姑妄听之。”
一切都沉寂在黑暗中,两人相对而不相视,董昭的话渐渐深邃起来:“在下曾听到些传言,当初天子被李傕、郭汜所迫,兵败曹阳之时本打算乘船循河向东,到兖州或者冀州安身。可是太史令王立说太白经天、荧惑逆行,天象不利于天子沿河东下,所以才改道北上,渡河过轵关驾幸安邑。”
“真是无稽之谈!”曹操一阵冷笑,“这件事的经过丁冲跟我讲过。当时杨彪反对乘船而下,说弘农有大小滩涂三十六座,河汊交错不利行舟。侍中刘艾曾当过陕县县令,比较熟悉地形,也不同意走水路,皇上是听了他们建议才决定渡河去安邑。这跟天象根本扯不上干系!”
“诚如明公所言,的确有河道的原因。”董昭并不反驳,“可是到安邑之后,天子立即郊祀上帝,若不是天象有变,皇上未脱大难何故急着祭天呢?”
曹操没有说话,似乎是被他的话问住了,发生异相天子祭天,这是完全合乎道理的。董昭见他半天无法作答,继续道:“在安邑落脚之时,王立私下对刘艾说,天象变幻无可更改,可避一时但不可避一世。太白经天、荧惑逆行,两者早晚是要交汇在一起的,而火金相遇乃是革命之象。汉室国祚……国祚……”
“如何?”
董昭压低声音道:“汉室国祚将终,魏晋之地必有新天子将立。”他说到这里只听曹操发出一声叹息,并无其他反应,便越发放开胆,“后来王立又对当今天子说,天命去就五行不常,汉室天下属火德,代火德乃是土德,承继汉室的乃是……”董昭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不知后面的话说出来曹操将有何反应。如果他不幸动怒,那自己一门九族尽皆死于屠刀下;可是若他不怒,那自己日后的富贵就是铁定的啦!董昭虽已决心赌上一把,但话到嘴边还是不禁顿住了。
隔了好半天,曹操又阴沉着嗓子道:“你把话说完。”
“请明公准在下一事,在下才敢说完。”
“什么事?”
董昭磕磕巴巴道:“请明公许诺,在下说完之后,无论明公是喜是怒,都不可加罪在下。”
“嘿嘿嘿……”曹操突然挤出一阵阴森的笑声,“董公仁,这里漆黑一片伸手难见五指,老夫即便答应你这条件,无人目睹无人见证,日后反悔你又能奈我何?”
董昭一激灵打了个寒战:我错了!曹孟德一生何曾受制于人?天子有无尚在他手,当今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制约他!我虽可以进言,却没权利与他谈条件……想至此董昭双膝一软瘫倒在地,明知曹操看不见,还是咚咚磕头请罪。
“木已成舟无可挽回,就凭你刚才说的话我就可以杀了你!”
董昭哆嗦得如同风中的树叶:“明公饶命……”
“为人臣者有可道之言,有不可道之言。倘行错一步,便是获罪于天无可恕也……”曹操的声音似冰雪般寒冷,不过这话却一语双关,似乎是在指责董昭,而又像是提醒自己。
祸到临头须放胆,事到如今只能死中求活。董昭十指狠狠扣着沙土,把牙一咬把心一横,猛然昂头道:“既然说一句是死,都说了也是死,下官满腹忠心为了明公,索性都告诉您吧!天象所示人心所归,承继汉室江山的乃是魏国社稷,日后得天下者必定姓曹……”
“放肆!你妖言惑众!”
董昭只觉颈间一凉,似乎有把利剑已经贴在了脖子上,四下黢黑看不清楚,他再不敢轻举妄动,不顾一切辩解着:“此事千真万确!在下当年奉张杨之命到过安邑,并非道听途说!那太史令王立现还在许都,侍中刘艾为当今圣上记载起居,在下岂敢拿他们造谣……”
“住口!”曹操断喝一声。
这夜晚如死一般寂静,万物都融化在阆阆无垠的黑暗中,没有一丝生息。董昭瘫在地上,感觉自己坠入了无底深渊,瞪大了眼睛却只有满目漆黑,霎时间恐惧如颈间利刃紧紧慑住了他。他一动也不动,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闻远处传来曹操浑厚的声音:“今夜可真黑啊,咱们都成了睁眼瞎,这等时候说的话才真叫瞎话呢!古人又云‘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这些不着边际的话聊聊也就罢了,以后不可再提。”
原来他已经悄悄走远……
清风袭来乌云散去,皎洁的月光又重新铺满大地,一切又都渐渐清晰。董昭真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已耗竭,趴在地上喘着粗气。他呆呆望着曹操带着众卫士远去的背影,依旧感到颈间凉飕飕的,伸手摸了一把——哪里有人把剑架在他脖子上,那不过是偶然吹来的一阵凉风。
董昭笑了,笑自己太过小心,也太过多余。人总是会随着境遇而改变,万事都是水到渠成。世上根本没人能引领曹操的心志,一切都要靠他自己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