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己为听
天子与朝廷百官在曹操大军的“护卫”下到达颍川许县。小皇帝刘协都没敢进许县,就先亲自来到曹军大营,当众任命曹操为大将军、武平侯,加节钺,录尚书事。曹孟德自二十岁入仕途,在四十二岁这年终于当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将军,获开府建衙之权。虽然天下分崩群雄割据一方,但曹操占据了名义上的优势,从此之后可以理直气壮“奉天子以讨不臣”,所有征战行动都将名正言顺。
随着天子在许县安定下来,朝廷宗庙重新设立,宫殿衙署也在紧张地修建中。袁绍得到消息,又是庆幸又是嫉妒,但毕竟不能置之不理,派部下徐勋献上一批财物;王子服也作了贡献,准许曹操从先祖梁节王的陵寝拆伐上等木料营建新都。不少流亡的官员士人闻知这个消息,也动了回朝效力的念头。仅仅在曹操担任大将军的第三天,就有两位盼望已久的人物前来投奔……
“在下颍川郭嘉,拜见大将军!”
“昔日袁本初帐下落剑惊众人的郭奉孝,你小子可算是来啦!”曹操知道他生性诙谐,故意来了个玩笑,亲手将他搀起,“昔日戏志才病逝,我问荀文若颍川之士还有哪位才智出众可堪重用,他马上就推举了你啊。”
郭嘉扭头瞅了荀彧一眼,笑呵呵道:“文若兄实在是过誉了,想我郭嘉在袁绍帐下名声不显,乃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一介小书佐,何敢当智士之名?”
曹操略一摆手:“奉孝不必过谦,能入文若法眼者必非凡品,快坐快坐。”
郭嘉深施一礼飘然落座。这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留给曹操的印象很特别:柳叶眉,杏核眼,左目下有一颗小痣,隆鼻小嘴,两撇修饰精致的小胡子,天生的一副男生女相,顾盼神飞之间愈显潇洒风流。虽是刚刚来投,坐在榻上却很随便,歪着身子、双臂环抱左膝,显得亲和自然风度翩翩。
而与郭嘉同来的荀衍则拘谨得多,沉着一张长脸,留着冗长的胡须,正襟危坐目不斜视。颍川荀氏乃名门望族,家族子弟规矩颇大,荀彧已经很端庄拘束了,他这位年长五岁的三哥更是拘谨到了老气横秋的地步,与郭嘉的风流谈吐形成了鲜明对比。
曹操方才与郭嘉说笑,生恐简慢了荀衍,赶紧补充道:“今喜得奉孝,更喜得休若,荀氏兄弟共登我幕府,何愁大业不成?”
荀衍羞赧地拱了拱手:“大将军莫要夸奖,我那四弟友若尚在河北,未肯前来辅佐您,实在是惭愧。”荀氏兄弟中荀衍字休若、荀谌字友若、荀彧字文若,三人本同在河北效力。其中荀谌曾游说韩馥出让冀州,颇得袁绍重用,与田丰、沮授、逄纪等人共掌冀州军机。如今荀彧、荀衍都已归属曹操,独荀谌不肯来,还是全心全意为袁绍效力。
“人各有志不可强求。”曹操表现得颇为大度,“友若受袁本初厚待,感知遇之情竭力相报,此乃人之常情。昔日微子去殷归周,箕子遭囚而不易其志,两者皆是大贤大德,不过各有不同罢了。”
将荀氏兄弟比作微子、箕子,这个评价太高了,荀彧、荀衍虽感安慰,也连忙摊手谦让。郭嘉却笑呵呵一拍手:“大将军这个比方说得好,微子去殷商而辅佐武王、开宋国之疆土,那箕子苦谏商纣不从而有至酷之苦,谁昏谁明昭然可见矣!”
曹操暗自好笑,他不过随便一比方未加详思,却把昏庸之名扣到了袁绍头上。这固然很合他的心思,不过现在这个时候,他还没有能力与袁绍翻脸。
郭嘉却不管那么多,优哉游哉道:“袁本初外宽内忌面善心狠,想必在座列公皆已知晓。昔日张导歃血游说,使韩馥出让冀州之地,但因受西京征召,赐爵获传之故即被屠戮;刘勳忠孝两全,却因奉使逾时便遭杀害;吕布立有袭破黑山之功,虽放纵士卒疏于管束,但请兵不获由他自去也就罢了,袁绍还要派人行刺。种种苛刻劣迹数不胜数,如此对待天下才士,岂能成就功业?”这几句话口口咬在袁绍的脖子上,都是他举事以来不可掩盖的致命伤。
荀衍也附和道:“用人之高下即见于此。大将军所用者若程仲德、毛孝先、满伯宁、薛孝威者皆出身贫寒,择其才而录之,不以门第贵贱为虑。而袁绍本是四世三公之后,所用之人多豪强世家,以出身断人难免偏颇。又专用河北之人,不恤远道归附之辈,故而难得人心。”这最后一句实是道出了心里话。袁绍自入冀州伊始,就着手与河北当地士人合作,更替旧党人物。因此像郭图、辛评、荀谌这样的外籍士人,受重用的不过是凤毛麟角,大部分的位置都被河北本土人占据了。今荀衍到此,名义上是前往朝廷辅佐天子,实际上是鉴于河北已没有多少发展潜力了,不可进取升迁才改换门庭投靠曹操的。
曹操听他们把袁绍说得颇为不堪,心里十分高兴,却故意揶揄道:“我与袁本初既为同僚,又是友人。昔日共举义兵征讨逆臣,这些年来互帮互助多相依赖,又何必有所生分呢?”
郭嘉知他皮里阳秋,对自己和荀衍似乎还不太信任,歪着身子笑道:“在下试问大将军,袁绍趁陈宫、吕布为乱之际索求将军家眷为人质,后又抢占兖州东郡之地,这就是所谓互帮互助多相依赖吗?”
曹操脸一红,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虚伪。郭嘉见他变颜变色,起身施了个礼,笑呵呵明知故问道:“在下还有一事不明,将军虽是豫州人士,然举事于兖州,兵马吏员多出于彼,如今奉迎天子,不肯迁帝于陈留,却来至许县立朝,这又是何种缘故呢?”
远避袁绍之锋芒呗!曹操一直把这个原因深埋心底,也从没有人敢直截了当问过他,没想到郭嘉一来就把话给挑明了。
荀衍见他不说话了,捋了捋胡须道:“大将军举大义于天下,奉天子而征战,必要尽收天下割据,扫灭四方狼烟。然袁绍今已占有冀、青、并三州之地了,唯公孙瓒苟延残喘、黑山张燕冥顽凭险,皆不可与其争锋。将军试想,多则三年少则两载,幽州之土也必会尽归其所有,到时候袁绍坐拥四州之地,难道天子一道诏令就可以使他解甲入朝交出兵权?将军与袁绍早晚必有一战啊!”
“唉……”曹操叹了口气,“我虽有兖豫二州,然丧乱以来受损最重,且为四战之地。又是西凉抄掠、又是袁术侵害、又是蝗旱之灾,百姓十室九空,粮食不收兵源不足,城池损毁武备落后,凭这样的实力如何能与袁绍一战呢?”
郭嘉还是那么笑容可掬:“大将军勿忧,您未奉天子之际实不可及袁绍之一二,今得天子则事半功倍矣。”他来回踱着步子,“公孙瓒困兽犹斗,尚有余威;黑山张燕游击多年,狡猾异常。此二敌袁绍非朝夕可破,将军趁此机会当南灭袁术、东取徐州、西定关中,亦成四州之势,那时节便可与袁绍对峙于大河一决雌雄!”
“道理倒是颇为简单,不过行之亦难也。”曹操站起身来,溜溜达达至堂口,挥退了外面的守卫之人,这才扭头问郭嘉,“以奉孝之见,诸家割据当先取何人?”
郭嘉摸了摸小胡子,笑呵呵道:“宜先定南阳张绣!”
张绣是西凉旧部张济之侄,官拜建忠将军,原本随叔父领兵屯于弘农。天子东归之际,张济亦善亦恶首鼠两端,意欲从中调解,结果朝廷不念其好,李傕、郭汜也埋怨他不肯同心,加之弘农郡灾害连连缺乏粮草,所部日渐衰落,他只得率师南下掠夺粮食。只因为京畿之地荒芜残破,张济带着队伍出了广成关,杀到刘表的地盘上劫掠南阳穰县,结果在乱阵中被流箭射死,其侄张绣就成了残余军队的主帅。刘表非但没有驱逐张绣,反而准许他率部屯驻宛城一带,作为抵御北方侵袭的屏障。
“你是说张绣小儿吗?”曹操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兴师讨逆当去大恶,何必与此小敌争锋?”
“将军所言差矣……关中割据之将,有李傕、郭汜、段煨等不下十数,西凉更有马腾、韩遂、宋建,牵一发而动全身,况三辅荒废,非是可取之地。徐州刘备势力薄弱,兼吕布屯于下邳境内,两家明争暗斗,更加之袁术时时欲加侵害,这三家互相制约彼此牵制,暂且不足为虑。将军趁此机会应当先定南阳以解后顾之忧。”郭嘉说着伸出三个手指,“一者,中原割据之中唯张绣势力最弱,柿子先挑最软的捏;二者,张绣进驻宛城不久,根基不厚立足未稳;三者,南阳距离许县最近,若不攻取,小疾难免养成大患。”
“好!”曹操已然听得心悦诚服,“我看还有第四点,今初掌朝廷诏命,尝试奉天讨不义,就拿张绣这小子试试刀子快不快……”说着说着,他似乎又想起什么,“不过平灭张绣以前,还得把杨奉、韩暹除掉,这两个人屯在梁县,离许都咫尺之遥。不把他们灭掉,我便不能安心出兵。”
“此事将军不必费心。杨奉、韩暹本是白波贼人出身,长于流寇劫掠而不谙屯驻资养,将军发兵大造声势,一战便可将他们惊走。”郭嘉笑得越发欢快,“取下张绣之后,咱们便可转而再图袁术。”
“袁术也是一劲敌,”荀衍插了嘴,“淮南之地富庶殷实,更兼其部下孙策勇猛善战。那孙策先败刘繇、又胜会稽王朗,豫章太守华歆也岌岌可危!”
郭嘉瞥了他一眼:“休若兄之言差矣,孙氏与袁家本非一体。虽袁公路视其为子,然孙策独自开江东之土,心志日涨,岂能再居袁术之下?我料此二人必将分道扬镳。”
荀衍点点头:“惭愧惭愧,吾不及奉孝之见识啊。”
郭嘉却一摆手:“君子怀德,小人怀惠。友若兄不屑这些忘恩负义之举,足见您是堂堂君子嘛!”
曹操不禁一笑:这小子嘴真甜,明明驳了荀衍的话,还把人家哄得乐呵呵的。
“况且……”郭嘉兀自侃侃而谈,“袁术暗藏传国玉玺,潜怀自立之心,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谋大逆者是为公敌,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他的路只会越走越窄。说不定日后衰颓至极,大将军都不必亲自出马,仅以偏裨之军便可将其袭破,也未可知。”
曹操觉得他这是在奉承自己,捋髯笑道:“吾已奉天子重立朝堂,汉室社稷今后无恙,他袁公路还敢行悖逆自立之事吗?”
“敢!”郭嘉一口咬定,继而神神秘秘低声道,“将军还不知晓吧,那袁公路非凡人耳。”
“哦?”这可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曹操忙问,“我与袁术也算是故交,不知他有何非凡之处?”
郭嘉摇头晃脑一本正经道:“这世间有人与畜生之别。人者,知羞而不知足也;畜生者,知足而不知羞也;然独袁公路者,不知足亦不知羞也!”
“哈哈哈……”曹操、荀彧、荀衍不禁哄堂大笑——这小子拐着绕骂人,岂不是说袁术还不如畜生嘛!
曹操揉着肚子,点指郭嘉忍俊道:“使操成大业者,必此人也!”
郭嘉把别人逗乐,自己反倒不笑了,闻听曹操夸奖,恭恭敬敬拱手道:“大将军真吾主也。”
曹操笑罢一拍大腿:“好!一切皆尊奉孝之言,咱们先定张绣、再图袁术、继而平吕布,最后再谋河北之地。”
“大将军此言过早。定张绣、图袁术、平吕布不过是咱们一时所定的计划,计划可赶不上变化。说不定日后咱们所作所为正与之相反,也未可知。”郭嘉说这话时脸上的笑意再次泛出,“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咱们随机应变就是。”
“还有一事大将军不可忽视。”荀衍又插口道,“无论如何,将军毕竟与袁绍共举义兵,现在南向未定,不可与之争锋,还需令朝廷给予其高官厚禄以示安抚。”
曹操沉默不语——袁绍始终是他心里最大的一块心病,但其势力远胜自己,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够招惹,虽然离开兖州立于朝堂,威胁依然不减啊!
这时程昱、徐佗怀抱许多竹简走了进来。郭嘉、荀衍见状赶忙起身告辞:“大将军还有公务在身,我等不便叨扰,暂且告退。”
“二位远道而来暂且休息,待休沐之所安排已定,吾必将委以重任!”曹操说着亲自送出堂外,见荀彧也要帮兄长忙居家之事,连忙唤住,“文若,你暂留一刻,我还有事与你商量……徐佗,把书简交给文若,你去帮奉孝、友若二公处置家私。”
徐佗听他这么安排,心里很不痛快。他跟随曹操的时间也不短了,整天就是打理文宗办些杂物,莫说不及荀彧、毛玠、程昱受重视,就连后来提拔的满宠、薛悌、王思等人都比不上。现在郭嘉、荀衍刚从河北至此,寸功未立他就得先伺候着,徐佗心里怎么服气?但不乐意归不乐意,徐佗还是不敢违拗,只得把书简往荀彧怀里一塞,引着二人怏怏而去。程昱拿的这些竹简是官员的名册,曹操命他与董昭斟酌朝中有功有罪之人,欲要“赏有功,讨有罪,矜死节”。程昱领命后忙了三天,又寻访了不少人,才拿出一份详细的名单。
“这就是护驾途中功绩卓著之人?”曹操接过这份名单置于桌案上,“文若以为如何封赏?”
“晋封列侯即可。”
曹操低头仔细看这份名单:
卫将军董承,辅国将军伏完,侍中种辑,尚书仆射钟繇,尚书郭浦,御史中丞董芬,彭城相刘艾,左冯翊韩斌,东莱太守杨众,议郎罗邵、伏德、赵蕤(ruí)。
他看完没有说话,提起笔来在后面又添上一个“丁冲”,这才点头道:“就是这十三个人吧!”
荀彧见他夹了个私党,插嘴道:“丁幼阳虽忠心保驾,然毕竟未有大功,与这些人为伍合适吗?”
“怎么无功啦?”曹操反问道,“丁冲致书与我,首倡迎帝之事。现在许县立朝本之于丁冲之策,这还不算功劳吗?”
对于你而言当然算功劳……荀彧觉他强词夺理,但也没说什么。
曹操却兀自有理:“钟繇已经在里面也就罢了,若不是董昭自河内而来,资历太浅,我还想给他一个侯位呢。”
程昱可不似荀彧那般讲理,提醒道:“老刘邈是不是也添进去?”
曹操摆摆手:“算了吧……刘老大人乃琅琊王之后,已经够尊贵的了。再说那老头子脾气倔,我表奏其功弄不好马屁拍到蹄子上。”这是一个能公开的理由,还有一个不能公开的理由——已经有一个王子服为偏将军了,曹操可不想让宗室势力继续膨胀。
“那咱们是不是送他些贵重之物?”程昱再次建议。
“堂堂宗室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他既看不上眼,还显得咱们俗气……我看这样吧,咱给三公送一些兖州来的贡梨、鲜枣,然后给老刘邈也送同样的一份。”曹操眯着眼睛得意洋洋,“老头子重名节,要是知道自己与三公有同样的待遇,准比得了十车金子还高兴!”
程昱与荀彧对视一眼,心下佩服——曹孟德真把这些老家伙的脉门掐准了……忽然又听曹操问道:“有功的且放一边,还要诛杀有罪的,找没找到合适的人?”
说到诛杀有罪,这确实有点儿难。毕竟现在朝中的文武都是跟着天子九死一生闯过来的,哪个不算忠肝义胆之人?程昱遍访群臣才勉强找出一个:“有罪者乃羽林郎侯折。王师败于弘农的时候,射声校尉沮儁与侯折被创遭擒,沮儁宁死不屈痛骂李傕被杀。侯折却跪地求饶得以身免,后来趁乱逃归。这个人的罪名该杀了吧?”
其实这个罪定得有些牵强,虽然侯折向李傕求饶了,却保全性命回来继续护卫天子,因为这点儿事就处死人家,似乎矫枉过正了。哪知曹操还不满意:“侯折不过区区一个羽林郎,杀他能立什么威呢?”
“依大将军之见呢?”
曹操背着手溜达了几步:“把官员名册取来。”
不知谁又要倒霉了,程昱捧过几卷官员名册,曹操一把就拿了六百石以上的,展开看了半晌,终于露出笑容:“还真有两个送上门来的。尚书冯硕、侍中台崇,这两个奸佞小人还没死呢?正好叫我杀他们作法。”尚书冯硕、侍中台崇皆是灵帝朝鸿都门出身,昔日曾党附宦官,细算起来曹操之父曹嵩花一亿钱买得太尉,碍于圣眷还辟用过这俩人。后来何进被害,董卓旋而入京,袁绍、曹操等人就没来得及找他们的麻烦便天下大乱了。如今西京百官随圣驾东归,这两个人竟也在其中。
“他们有罪吗?”程昱资历浅薄不明底细。
“这俩人早在六年前就该死了,杀他们一举两得,还能帮那些清流名士找找后账,连带整饬风气。”曹操把竹简一合,“就是这仨人了,一个尚书,一个侍中,再加上一个羽林郎,足可立威了。”
“诺。”程昱干脆领命。
“还有刚才提到的沮儁,正好
矜其死节。”曹操提到这个人颇有些动容,“沮儁出身卑贱,十几岁就当兵,硬是从北军一个小司马熬上来的,战黄巾平叛乱没少打仗,死得怪可惜的。既在弘农遇害,追赠为弘农太守,好好抚慰他的家属。起草表章的差事,你与董昭商量着去办吧。”见程昱也走了,荀彧才问:“大将军留我还有何事?”
“我要你出任尚书令。”
“啊?!”荀彧一愣。尚书令虽为千石官员,可实际职权比三公还大,主赞奏机要总统纲纪,是录尚书者以下的首要官员,几乎等同于曹操的副手。可俗话说现官不如现管,尚书令与司隶校尉、御史中丞合称“三独坐”,对朝中之事无所不究,曹操既然还要出去打仗,等于说荀彧就是朝廷的实际主宰者。
“你万万不可推辞。”曹操眯着眼睛道,“今朝廷立足未稳,必须要有人在我出兵之时总统朝政才行。你出身名门、处事干练、为人雅量,又在豫兖二地威望极高,尚书令这个位置舍你其谁?”
荀彧作揖道:“在下久不在朝中为官,资历甚是浅薄,担此要职何以为心!”
曹操料到他会推辞,低声问道:“文若,既已迎天子至此,咱们不可复弃。你若不当这个尚书令,你觉得谁当合适呢?”
这一问可难坏了荀彧。倘若他不接受,结果无非两种:一种是朝廷旧党人物出来接任,到时候掣肘曹操削割兵权,诸将绝不会甘心;另一种就是曹操另派帐下别人,或是程昱之流,或是董昭之辈,那等心地狠辣的人占据此职,天子岂还有好日子过?
“怎么样?”曹操笑呵呵地看着他,“你自己还能找出一个更合适的人吗?”
荀彧无奈地摇摇头。
“既然没有异议,那我明日就正式表奏你为侍中,领尚书令,专参乘之任。”这越发了不得,侍中虽无实权,却拿二千石俸禄,是专供皇帝安置宠臣的,可以随驾侍奉。最独特的就是这个“专参乘之任”,天子出行有乘舆法驾,再从诸多侍中里选一位学识渊博者与天子一起乘坐,顺便讲解地理掌故给天子听。
一般来说这个参乘之人不固定,是按皇帝的心情而定,他想让任何一位侍中伴驾都可以。但是自荀彧得了“专参乘之任”,从今往后除了他以外,别的侍中就都摸不到机会了。其实曹操这样安排,除了给予荀彧足够的荣耀,也有令他监视天子之意。
官位也有了、俸禄也有了、脸面也有了,可不知为什么,荀彧却高兴不起来,仅仅深吸一口气拱手道:“谢将军栽培。”
“你无需为难,我知道有僭(jiàn)纲常礼法的事情你做不出来。”说着曹操自桌案上又拿起一卷表章,“我奏请丁冲接替我为司隶校尉、钟繇为御史中丞,这‘三独坐’的责任他俩替你分担一二。”
“谢将军。”荀彧心里明白,曹操既迎天子就必须要专权。御史中丞管监察、司隶校尉管讨罪,加之尚书令总领政务,这三大要职都换做曹操一派,恐怕京畿地方官也要换一换了。
果不其然,曹操又道:“只是还缺一个许都令,这天下第一县令要谁来干呢?”
“孝先如何?”荀彧第一个想到毛玠。
“不行!”曹操一摆手,“孝先已经任命为幕府东曹掾,专管选拔官吏人才,这个担子太重,除了他别人挑不起来,不能动他。”
“那调万潜来当如何呢?”荀彧又提出一个有德宽宏之人。
曹操还是摇头:“万潜在兖州资历甚重,靠他能够稳住当地人心,他也不能动……我看这样吧,满伯宁、薛孝威,两者任取其一!”
荀彧的汗都快下来了,满宠与薛悌都做事苛刻近乎酷吏。这样的人来当天下第一县令,能打击权贵固然好,但是难免把事办得偏激。曹操料到他不甚赞同,解释道:“昔日我为洛阳北部尉,曾杖杀蹇硕之叔,一时京师治安大好。我看京师之地,必须要有一个铁面无私的硬派人物才镇得住啊!”
荀彧知他心意已决,干脆两者相较取其轻,选一个稍微心善点儿的吧,便道:“满伯宁可堪此任。”
“好,就用他吧。”
“既然权责分明,那皇上的政令颁布也当有所控制。”曹操冷森森道,“调董昭出任符节令!”符节令虽为六百石的官员,却不从属于任何人,掌管印玺、使节、虎符,是朝廷政令发布的最后一关,也是替天子收藏玉玺之人。
荀彧不置可否,却听曹操又接着道:“七署诸郎死伤殆尽,所余不过几十人,我看光禄勋的位子咱们就不要抢了,留给西京旧臣桓公雅吧!”光禄勋是掌管护卫天子的,可如今南军七署名存实亡,曹操拉拢过来也没什么实际意义。桓公雅名桓典,昔日斗争宦官,号称“骢马御史”,颇有名望,曹操用他不过是装点门面罢了。
至此,荀彧为尚书令、丁冲为司隶校尉、钟繇为御史中丞、董昭为符节令、满宠为许都令,从朝廷中枢到京畿地方官全都换成了曹操一党。他拉过荀彧的手拍了拍:“文若啊,以后咱们俩恐怕聚少离多了。惜乎军中缺了你便又少一谋主啊!”
“奉孝不是来了吗?”
曹操摇摇头:“郭奉孝太年轻了,军中还是要靠威望的。我想请你帮我请一个人。”
“谁?”
“令侄荀公达。”曹操到现在还一心念着荀攸。
荀彧脸一红:“您这么说,公达比我还年长两岁呢。”
曹操笑了,继而眼中露出神往:“昔日我乃大将军何进座上常客,那时候他府中盛友如云。其中荀公达、蒯异度、田元皓堪称智谋翘楚。如今蒯越帮了刘表、田丰辅佐袁绍,我希望能把公达争取过来,代你为军中谋主。现闻他避难荆州,尚未屈侍刘表,我已经修好一封书信了,希望你与友若兄弟再写一封信权作家书,请他来帮我。”
“这不算什么难事。您就是不提我也早有此意,另外除了公达,我还想请仲豫也来。当今天子也喜欢诗书文章,仲豫来陪王伴驾再合适不过了。”
“哦?求之不得啊!”曹操甚为赞同。荀仲豫名叫荀悦,论起来算是荀彧的族叔,年纪却不大。他十二岁便能做文章,精通《春秋》,乃不可多得的文学之士。曹操觉得这事越想越可笑,“我说文若啊,仲豫论起辈分是你的族叔,你又是公达的族叔,你们仨上下所差不过十一二岁,名分上却是三代人。倘若公达见了仲豫,难道真的开口叫叔爷吗?”
“我们以表字相称,不论辈分。”荀彧也笑了,“现今朝廷诸署台初见端倪,应该征召一帮名士以长声望才是。”
“这我想过了,当初在兖州就想过征召山阳张俭,但那时我人微言轻,现在应该可以征他入朝了。”张俭乃是党人的领袖。昔日党人中的杰出者有三君、八俊、八顾、八及、八厨之分。这三十七位名士,经党锢之祸、黄巾之叛、割据之乱,如今只剩下张俭与刘表两个人还活着。刘表正在壮年,而张俭已经七十岁了,曹操还是要把他搬出来撑门面。
“老人家岁数太大了,还是我来举荐几位吧。”荀彧不住摇头,“昔日会稽太守王朗,豫章太守华歆,汝南许邵、许靖兄弟。”
“难啊!孙策横扫江东,王朗战败、华歆受困,即便发出诏书也未必能来。至于许邵、许靖兄弟嘛……”曹操有些难以启齿。当初他诓骗威胁许邵,换来“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的评语,恐怕许邵早就对他厌恶至极了。
荀彧眼睛一亮:“昨日北海相孔融回朝了,此人久有贤名,何不援引此公委以重用?”
曹操不大高兴:孔融与边让并称一时,两人颇为交好,现在边让已被自己杀了,孔融必定难以相处,再说他是孔子之后,名头太亮反而喧宾夺主……想至此他只是随口道:“先任为将作大匠,以后再迁任他职也不迟。”说着他赶紧转移话题,又从堆得老高的竹简中抽出一份,“这是辞让武平侯的表章,你帮我看看有何不妥。”
曹操这次受封的武平侯是县侯,比先前的费亭侯高了一等。荀彧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这次加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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