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没在意过,但——在某种离奇的错觉当中,霍奇感到似乎被什么轻轻一碰,像是这只大型动物绕着他转了转,然后小心试探地伸出爪子,缓缓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辐射出温和的热度。
莫名地,他就不是很想拒绝了。于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中,他们在一张桌子里处理工作。卡尔安静地坐在他的对面,偶尔问询几处决策性问题。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灯光映照着年轻人平和又认真的面孔,在他的眼睫下落出一小片阴影。
“我能感觉到。”卡尔边写边说,“你看了我有一会儿了。怎么了?”
“没什么。”霍奇说。
卡尔在翻页的间隙抬眼,投来探寻地一瞥。
“没关系,你想说什么都可以。”他说,停顿片刻,“还是说,我的存在让你感到害怕了吗?”
他语调自然,面色平静,但签字笔悬停在纸面上方,没有移动。
这不禁忽然间让霍奇想要知道更多。难道有很多人对此感到害怕吗。他想要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从哪里来、又将会往哪里去,想拆解开他涂黑隐藏的个人档案。他想到他是不朽的,一道奇迹,是否会留在这里,又是否会离开。想要了解一个人的渴求来得如此迅速而强烈,又仿佛理所应当。
“这很正常。”他听到卡尔继续说,“可以理解,如果你……”
“不。”霍奇回答,“当然不。”
一阵安静,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卡尔继续写着官方措辞。他当然不喜欢这些,但比起麻烦别人(即使是科尔森)或者一遍遍修改,他宁愿干脆彻底研究明白如何应对此类工作。他知道该如何写报告,如何通过所有的测试与心理评估,也知道人们不喜欢他的每个理由。因此有时他以为自己了解人类,但现实就总会提醒他不理解的部分永远更多。
过了一会儿,霍奇告诉他说:“只是在想,你以前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什么?”
“我记得你刚来的时候,可是非常冷淡。”霍奇说,不由地带出一点笑意,“你说你不需要帮助,也不会去帮助别人。结果现在,”他们都看了一眼年轻人手边那沓厚厚的文件夹,“我不知道需要害怕什么,你的善意与关心吗?”
卡尔一时语塞,有心解释这不是他的常态,但就当下的情景而言,实在是没有任何说服力。
“而且你不是天生就有那种能力,对吧?”霍奇说,“本质上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有时候我会觉得,你好像更倾向于留在人类之外。”
“我不认为你是在以傲慢与自负的角度俯视他人。”他说,“于是我想,可能你获得能力的时候年纪很小,还不知道该怎么妥善应对。但它对你造成了如此长久而深远的影响。为什么?没有人引导你吗?是谁陪在你身边?你的家人呢?”
卡尔有一瞬间几乎想要全盘托出。因为我对外界最原始的认知出现了偏差,它可能改不过来了。因为我觉得接触人类的下一秒就是病痛与伤害,即使我知道已经不再会如此。我没有救我妈妈,再来一次我也不会,但为什么看到同样在车祸中濒临死亡的霍华德时我没有考虑任何后果地去救他,尽管事后我知道了那是我做过的最好的一件事情。你知道吗比起人类我更爱人类之外的任何东西。我尝试过但结果总是不如人意。机器和人工智能让我感觉安全,也许我不适合活着的东西。但是你——你是更好的。我想让你更轻松而不是给你增加任何负重。卡尔抬起头,看见霍奇问询与关切的目光。他想也许他可以再尝试一次。
“看来,”他慢慢说,“侧写真能让人知道不少事。你不觉得,现在才进行背景调查有点晚吗,霍奇探员?”
“我不……”
“只是玩笑,我没在介意。”卡尔说,对他笑了笑,“你是对的。我那时确实很小,甚至连我自己都不确定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它时好时坏,断断续续。我摔倒了,没有受伤,我不会想这是什么超能力,毕竟我还没有学会控制的时候,能感受到疼痛。”
“如果你问我变异的原因,我没法回答,它就是发生了。也可能是我太小不记得了。”他解释说,“后来我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不同发生在我的身上,七岁还是八岁?”
“你告诉任何人了吗?”霍奇问。
“我的母亲,当然。”卡尔简洁地说,“她是外科医生,很忙,不怎么管我。”
“上次在纽约的时候,你提过的是‘监护人’,我以为……”
“我母亲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死于车祸,而我没有父亲。”卡尔说,“我是说,我没见过,也不知道是谁。我猜我的出生是个意外。我也没有其他亲属。”
“我很抱歉。”
“不用,那不会困扰到我。”卡尔摇摇头,非常坦诚地告诉他,“在进入寄养程序之前,我直接离家出走了。是啊,别太惊讶,我也有叛逆期。后来巧合之下,我被神盾局的人收养了。其实这中间还有点秘密,我不是不信任你,只是暂时——”
“我理解。”霍奇说,“你有选择权,完全可以在任何时候停止,不必把一切都告诉我。”
卡尔想了想,尽管他认为自己的过去中没什么好的东西值得分享,但是他觉得至少他愿意为霍奇解答疑惑,虽然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从来就不喜欢谈论那些。
“卡特女士对我很好。”卡尔继续说,“但她年纪大了,更多时候是科尔森在照顾我。他们都是我的家人。后来你就大概可以想象了,我的生活就是训练,研究,成年之后开始进入局里做任务……顺带一提,我以前可是非常能闯祸。”
霍奇被吸引了注意。“你?”
“我。”卡尔说。
“闯祸?”
“是的。”卡尔说,“我不想去学校,就跑去爬帝国大厦。”
“帝国大厦?”霍奇问,“你认真的?”
“还有自由塔和自由女神像,如果你想知道。”卡尔笑着说,“而且我是上到观景台之后,趁没人注意就跑到外面去了,我想爬到更高的地方。科尔森不知道我是怎么上去的,其实我只是不怕摔下去,就也没什么好顾忌的,反倒不觉得难。”
“他是……怎么找到你的?”霍奇忍不住问。
“手机定位。”卡尔说,“但是,他能在地图上定位到我在哪个地点,可没法知道我在哪个高度——至少以当年的技术来说不行。于是,你想象一下那个场面:一群板着脸的黑西装特工从下至上搜索了一百多层,搞得别人以为楼里有炸弹。最后他们都快累死了,什么也没找到,急得团团转的科尔森直接开直升飞机回来,结果还没降落,就在半空的楼顶……呃,偶遇到我了。”
霍奇很努力地克制着不笑出来。
“其实我真没想引起那么大的动静。”卡尔说,“我都没关机,只是开了静音、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待会儿——然后我看着日落就把这事儿忘了。我打算在正常时间回去的,但问题是,我下不来了。”
“你……”霍奇的声音卡了一下,“你什么?”
“你尽管笑吧。”卡尔无奈地说,“我想下去,但傍晚时观景台里人很多,我又不想上新闻。然后我就开始研究……科尔森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研究从哪个方向跳楼能不被发现。”
“你觉得,”霍奇忍了忍,还是说,“你从帝国大厦跳下来就不用上新闻了?”
“谢谢,你不用提醒我自己当时有多蠢。”卡尔干巴巴地说,“我觉得再过一会儿我就能意识到,我只能在半夜没人的时候跳了。那样我就会想起来给科尔森发短信说晚点回去,从而及时发现那一连串未接来电赶快回复解释……而不是被他以为我想不开,非要给我安排三个月的心理辅导。”
“下一次他就有经验了。”没等霍奇多想,卡尔接着说,“等我把纽约的高处爬了个遍,他总算意识到我是不想去学校。卡特女士非常纵容我,于是我就干脆自学了,有问题就问科尔森,他不会就偷偷去问局里的研究员,还不想让我知道……”
霍奇在听。但最初的好笑过后,他逐渐发觉,卡尔确实在字面意义上地描述他过去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却回避了最核心的问题,轻描淡写地略过其他部分——母亲如何待他、离家出走时的心情、不想去学校的原因、独自去往高处的理由……仿佛并不值得在意。然而霍奇已经侧写过他很多次了,知道一切并没有那么轻松。他慢慢意识到,卡尔即使被困在一百多层的楼顶进退两难、也不曾考虑向任何人寻求帮助,当然也不会轻易以任何形式来寻求安慰或同情。于是他就明白,卡尔不是不在意,也不是故意隐瞒,他只是非常、非常地习惯于承受与忍耐。
他想告诉卡尔不必独自承担。他有数种心理技巧,就像Bau小组中每个人都互相做过的那样,能够引导出对方潜藏的伤痛。但此时此刻,生平第一次,他不想要那样做。因为卡尔就在他面前,唇边带着不自觉的笑意,面孔生动鲜活,姿态放松,说他闯过的祸、去过的地方、好看的景象,他看上去是真的感到快乐——无论如何,霍奇都希望这能持续得更久一点,或永远地持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