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你又瞎说了,她跟娜塔莎是两回事。我爱的是娜塔莎,我也跟她有过承诺,我不可能娶别人。”庞善祖急了,用烟袋刨了庞天德一下:“混账东西!你脑子是花岗岩哪?”
庞天德到院子里推自行车,对正在扫地的纪子说:“走吧,不用扫了。”可是低头一看,自行车胎瘪了。他瞪了一眼纪子,纪子一脸无辜的样子。庞天德找来气筒打气,气门芯却没了。他粗暴地抓住纪子的手,纪子疼得叫起来,张开手掌,手里是一枚气门芯。庞天德安上气门芯,赌着气给自行车打气,纪子在一旁委屈得要落泪。车胎却“啪”的一声爆了。庞天德泄气地坐在地上,纪子偷偷笑了。
去不成医院了,庞天德回到自己房间里,发现书中娜塔莎的照片没了。他找了一阵,起身穿过院子,来到纪子的房门前,从窗子向里望着。房里亮着灯,纪子哼着日本小调,在缝衣服。庞天德在门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硬着头皮进去,把夹照片的书打开,伸到纪子的面前,纪子摇头装无辜。庞天德朝她瞪起眼睛,纪子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纪子老实地把娜塔莎的照片还给了庞天德。庞天德小心地把照片夹进书里,又用手指点着纪子吓她。纪子咧着嘴要哭,庞天德看看窗外,捂住她的嘴小声说:“别哭!”
风和日丽,纪子搀扶着母亲,在医院的院子里慢慢走着。母亲说:“纪子,妈妈知道你喜欢庞天德,我从你的眼睛里面看出来了。我也看他好,懂事理,负责任,又会关心人,是个靠得住的男人。他要是真的想留你,你可以留下,你爸爸那里,我去跟他说,他会同意的。碰到个好男人不容易,跟不跟我们团聚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幸福。”纪子说:“可是,重要的是他不想留我。”
母亲问:“他从来没有表示过喜欢你吗?没说过那样的话吗?”纪子想了想摇头道:“他对我很好,像哥哥一样,但没说过那样的话。”“我的女儿这么漂亮,这么温顺,这么懂事,为什么啊?”“他爱上了一个苏联女人。”
母亲说:“天哪,这是怎么回事?那个高鼻子在中国吗?不在?那你怕什么?现在是你在他身边,你可以让他喜欢你啊!”纪子摇头说:“妈妈,你不了解天德君这个人。他跟那个娜塔莎认识好几年了,感情很好。他说他跟娜塔莎有过很郑重的承诺,不能改的。”
母亲问:“天下真有这样的男人?”纪子说:“他给爸爸写了信,也做了承诺,说了一定要找到你,然后把我们母女送回日本这样的话。他很看重他自己的承诺,所以他一定要做到。”“哎呀,这样的小伙子,要是能带到日本去,跟你成家,那多好啊!”“妈妈,你说什么,那是不可能的。”“纪子,你约他过来,妈妈跟他谈谈。”“妈妈,不要的啊!”“要谈,一定要谈!”
纪子把庞天德约到医院来和母亲谈话。“天德君,感谢你费心找到了我,吃了很多辛苦。感谢你们收养了纪子,我代表纪子的父亲谢谢你们!”纪子母亲说着站起来鞠躬。庞天德站起还礼道:“夫人,您已经感谢过了,不必多礼。”“我想问天德君一个问题。天德君不喜欢我的女儿纪子吗?哦,可能我问得直接了一些。可是我不想绕弯子,我是说,纪子她是很喜欢天德君的,这,天德君也是知道的吧?”“我知道。可是夫人,我已经爱上一个苏联的女孩子很久了,我忘不了她,我们互相有过誓言。”
纪子母亲问:“两个人相爱,是要结婚的。你们怎么结婚呢?”庞天德说:“总会有办法的吧。”“那就是还没有办法。这个,是不太现实的想法吧?”“一切还都没有定论。我们还都年轻,机会总是有的,看发展吧。另外,夫人,纪子是个很好的女孩子,我一直把她当妹妹看。”
纪子母亲说:“我知道中国有一句话,叫做日久生情。你和纪子,在一个家里住了这么久,又都是这样的年龄,怎么会没有感情呢?请你,再考虑考虑吧。纪子,她是很痛苦的。”庞天德说:“这方面实难从命,请夫人原谅。过两天,我带政府的人过来给你们母女登记,了解你们的情况,准备安排你们回日本的行程。”“哦?这就要走了?”“是的,政府已经下文件了,对遗留在中国的日本人分期分批送回日本,你们一家人就要团聚了。”
纪子母亲说:“天德君,你转移了话题。我还是希望……”庞天德再次鞠躬:“夫人,请原谅,对不起。”纪子站在窗外听着,眼里湿湿的。
为了和娜塔莎取得联系,庞天德来到苏军部队司令部,把给娜塔莎的信交给一位叫基米洛夫的苏联军官。基米洛夫说:“庞,你的事我很感动。你放心,我这次回去,一定帮你找到娜塔莎,把你的信交给她。但愿她还没结婚。我听说瓦兹洛夫大尉一直在追求她,不知道那个家伙得手了没有,哈哈。”
庞天德说:“基米洛夫同志,娜塔莎不会和任何人结婚的,这点我坚信。”说着,他还拿出一对酒杯,“这酒杯是中国古董,我父亲收藏的,送给你。这是中国人的礼节,求人办事,是要答谢的。”基米洛夫说:“谢谢,我很喜欢。我说不准什么时候再来中国,要看组织决定,但我会让她跟你联系。你等着消息吧。”
基米洛夫并未食言,他果然把庞天德写的信交到了娜塔莎的手上。娜塔莎高兴极了,当时就写了回信。但是回信却落到了纪子的手上。这天,纪子挎着小菜篮走回家,看到邮递员把一封信放入门口的信箱里,她从信箱里拿出信来看了看,啊!原来是从苏联寄给庞天德的信。纪子左右看了看,赶紧把信放入衣袋里,心狂跳着进了院门。纪子衣袋里装着娜塔莎的来信,像怀里揣着个兔子,心里一天都不得安宁。直到晚饭后,她来到自己的房间,把门插上,又把窗帘拉上,才开始看娜塔莎的来信。
庞:
接到你的信,我快晕过去了。要不是基米洛夫在旁边,我会把你的信吻上一千遍的!我现在在大学里插班学习,就要毕业了,我就要成为一个工程师了,想不到吧?庞,你现在怎么样?那个伊田纪子,还在你们家吗?你准备和她结婚吗?瓦兹洛夫说你们最终要结婚的,可我不相信。因为你说过,这辈子只和我结婚,不会和别人结婚的。你还记得这个话吗?瓦兹洛夫还在缠着我,可我坚决不理他。请你放心……
纪子正在看信,庞天德敲门问:“纪子,你睡了吗?”纪子慌忙把信藏起来说:“啊,没有,天德君不是睡下了吗?”庞天德说:“明天早上早点吃饭,我要带你去教会医院,政府的人要给你们登记。”
第二天,在教会医院的办公室里,纪子母亲和纪子垂手站着,回答两个工作人员的问话。庞天德也站在一旁。工作人员问了一通话之后,通知她们明天到军管会接受审查。
庞天德说:“你们不是问过了吗,还审查什么?”工作人员说:“你以为会那么随便就放她们回日本吗?万一是特务怎么办?万一有血债怎么办?万一……”
庞天德急了:“可是她们都是女的!”“你怎么这么幼稚?女的就没事吗?女特务还少吗?伊田纪子既然是你庞家收养的,明天你就带她们去,出了事你负责!”工作人员说罢扬长而去。
军管会大门外,一队日本人形色各异,站成一排等着接受审查,纪子也在其中。庞天德从门里出来,来到纪子身边。
纪子问:“天德君,妈妈怎么样了?”庞天德说:“还没问到她,我担心你,出来看看。”“我好害怕。他们要问什么?我要怎么说呢?天德君,请你跟我进去吧,我一个人不敢的。”“那不行,审查是一对一的。不用紧张,你们是日本人家属,又不是战犯,身份问清楚就送你们回去,这是正常程序。”
纪子深情地盯着庞天德问:“天德君,我要是走了,你高兴吗?”庞天德说:“纪子,怎么问这样的话?你们一家人团圆,是高兴的事,我当然也为你高兴!”
纪子眼中透出一丝哀怨:“天德君说高兴什么的,是假话吧?我知道你讨厌我……”庞天德认真地说:“我怎么会讨厌你?不讨厌。”“我问了几个日本人,她们也有不想走的,只要在中国有人收留就行。”“可是我们已经答应了你的爸爸,是他要求你回去。”
纪子进一步说:“又说日本爸爸要求回去这样的话,等我回到日本,说通了爸爸,我还回中国来找你,那时候天德君就没什么说的了吧?”庞天德笑而不答。
在一个房间里,老崔接受两个工作人员的询问。
工作人员问:“你是从一个人贩子手里把她买来的?”老崔说:“是,花了三块大洋。”“认识那人贩子吗?”“不认识。”“人贩子说,是从医院太平间的死人堆里发现她的?”“是,她是被当成死人扔出来的。我也算一举两得,救人一命,买个老婆。”
工作人员继续问:“到你家后,她表现怎么样?有没有跟日本人联系过,或者有什么可疑的迹象?”老崔说:“没有,她老实着呢,能干,从不出门。哪样都好,就是不能再生孩子了。”“别扯别的。跟你说,按照政策,要是她本人愿意回日本,你得放人。”“啊?那我不是瞎个媳妇了?三块大洋呢!”
在另一个房间里,纪子母亲接受两个工作人员的询问。
工作人员问:“你丈夫是军人吗?”纪子母亲忙说:“不是,他是做生意的。”“被送进医院之前,你在哪里?”“我和我丈夫一起,本来是要一起上船回国的,可是遇到了部队,开战了,把我们打散了。后来就随着人流一起跑,再后来,就得了伤寒。”
工作人员接着问:“你女儿呢?”纪子母亲说:“她当时在陆军医院帮忙,因为护士不够用。本来说好了来海东找我们一起上船的,可是后来就没消息了,听说医院被消灭了。我还以为她死了……”“要是审查通过了,你愿意回日本吗?”“我愿意。”
在又一个房间里,纪子接受四个工作人员的询问。
工作人员问:“别的不用说了,我们都知道。主要说说你在陆军医院里都做什么?”纪子有点惊慌:“陆军医院?没做什么,我就是护士,护理伤员。当时,部队说医院里护士的人手不够,正好我跟着父亲来中国做生意,父亲就说,让我去帮忙,因为我在日本国内接受过护理培训。说好了去三个月,然后到海东,坐船回日本。我到现在,连打针还打不好呢,我一见血就晕。”
工作人员问:“为什么没跟你父亲会合?”纪子忙说:“医院被轰炸,大家都跑散了,有的人被抓了。我受了伤,跟着几个人跑,跑到一个叫不上名字的地方,就晕过去了,后来才知那就是海东,是我干爹家。我干爹救了我。”
工作人员逼视着纪子问:“你在医院的三个月里,有一个抗联的将领,被日军抓了,在你们医院里治伤,可是后来不明不白地死了,你知道这事吗?”纪子更慌了:“啊?抗联?不知道。”
工作人员追问:“你就在医院当护士,这么大的事,你会不知道?”纪子吓得要哭出来,摇着头:“我真的不知道,我都没听说过。”“不知道你哭什么?”纪子一下子捂住嘴:“求求你,相信我吧,我真的不知道。”“你除了护理过日本人,还护理过中国军队的伤员吗?”纪子连连摇头:“没有,真的没有。”
审查结束了,一个军官和庞天德在军管会门内大厅里说话。
军官说:“庞善祖是你父亲?好,跟你说,伊田纪子的母亲问题不大,她自己的意愿是回日本,我们再核实一下,就可以安排她的日程。至于伊田纪子,她的问题还没弄清楚,现在不能让她走,我们还要严格地核查,要真是跟南将军的死有关,那就严重了。这期间,你们庞家要对她的去向和安全负责,出了问题要找你们。”庞天德皱眉道:“她一个女孩子,能有什么问题呀!”
军官说:“庞天德,早听说你是个纨绔子弟,还真名不虚传,觉悟这么低!告诉你,这是给你父亲一个面子,要不然,就把她抓起来关在军管会,什么时候查清楚了再放人。要是一经查实,那就不是放不放的问题了,懂吗?现在全海东,日本特务比你的头发还多,知道吗?回去吧。”庞天德紧握拳头说:“那你就抓呀,关啊!咱们共产党也是讲道理的吧?你们讲不讲点政策?”
军官看着庞天德问:“你想干什么?”庞天德看看门口背枪瞪着他的哨兵,气得直转身:“我不想干什么。好,我也查,我帮你们查,看看这个小女孩是个什么大特务?好吧?等我查清楚了,你得给人家道歉!”
军官严肃地说:“庞天德!你是什么阶级立场?她们是日本人,侵略我们中国的,就算不是特务,也是敌对阶级,要我给她们道歉?你什么用意?嗯?”庞天德梗着脖子说:“我什么立场?老子跟日本人拼刺刀的时候,你还吃奶哪!跟我来这套!告诉你——”
背枪的哨兵过来,把他推出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