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崔幼伯一行人风尘仆仆的回到了京城。望着熟悉的城门,高坐马上的崔幼伯竟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距离上次回京不过区区数月,然而不管是他、崔家还是这个城市,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饶是崔幼伯经过多年的历练,心智已经颇为坚韧、强悍,一回想到边塞的风云突变、京城的波橘云诡,他还是不由得心生感慨。
当他再次踏入家门,看到依然年轻、美丽的娘子,看到几个愈发乖巧懂事的儿女时,眼眶忍不住发热,眼底冒出的泪珠儿险些喷涌而出。
数月分别,虽不至有什么生离死别的大事,却也各自经历了一番风雨,崔幼伯与萧南这对夫妻再次见面,心中都各有一种异样的滋味儿和情怀。
不过,刚刚见面,谁也没有说,相互问了好,对彼此道了‘辛苦’,崔幼伯又挨个与孩子们亲热了一通,被长寿捏着鼻子抱怨了句“阿耶,好臭”之后,他用力拧了拧小儿子肉嘟嘟的鼻头,便去净房梳洗、换装了。
“郎君,吃杯茶消消暑吧!”
萧南一身水蓝色的家常衣裙,乌黑的长发只梳了个简单的发髻,髻上簪着枚白玉雕琢的花头簪。她盘膝而坐,见崔幼伯顶着一头半干不湿的头发走进来,忙起身亲手给他倒了碗避暑茶汤,双手捧着他。
“多谢娘子!”
崔幼伯洗完澡后便换了身月白色的广袖细麻长袍,没有系腰带,袍子就那么松松垮垮的穿着,配上他披散的长发,颇有几分魏晋名士的恣意洒脱风范。
他也像萧南一样,盘膝坐在蒲团上,伸手接过茶盏,轻啜一口,点头道:“唔,还是咱们家的秘制解暑凉茶好喝呀!”
萧南微微一笑,“好喝就多喝些,这都六月了,外头流火酷暑,郎君千里赶路,定是又累又渴。多喝些解暑的茶汤,以免中暑呀。”
崔幼伯没有说话,只用力点点头,表示赞同娘子的话。
萧南见崔幼伯吸溜吸溜的喝茶汤,她也没有多言,笑眯眯的坐在对面,待崔幼伯的茶盏空了,便会给他添上。
崔幼伯足足喝了三四盏茶,这才渐渐停住了,他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轻轻擦拭着嘴角的水渍。
夫妻分离好几个月,中间又经历了那么多,如今终于见面了,按理说应该有许多话要说。但不知为何,两人相对而坐,明明距离很近,彼此却都觉得对方忽然变得很陌生,一种言不明说不出的疏离在两人中间蔓延。
或许是之前两人一直用鹞子通信,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虽然他们相隔数千里,可对彼此的近况非常了解,两人甚至还共同完成了一个大任务。
两人对彼此的行踪太熟悉了,熟悉到一想起某些事,萧南的心中就有各种不自在。
但就算再怎么不自在,他们也不能就这么傻呵呵的坐着呀。
想了想,萧南忽笑着抱怨:“怎么就成司农正卿了呢?阿舅到底是怎么想的?”倒不是说崔幼伯一介世家贵公子不该去司农寺,毕竟他是去做正卿,并不是真的让他下乡去指导农人耕种、或是管理督运禄米。
崔幼伯似是没想到自家娘子的思维跳跃如此之快,稍稍愣了下,旋即也跟着笑道:“没什么,不过一阶梯尔。”
这话说得……萧南点点头,表示认同。
同样是三品官阶,崔幼伯之前的鄯州刺史多少有些讨巧的成分。
当年新君与魏王明争暗斗,崔幼伯这个苦逼的娃儿受了池鱼之殃,为了补偿他,新君这才破例擢升他为鄯州刺史,可以说崔幼伯的这次升官十之八九凭的是运气。
虽然之后崔幼伯在鄯州的政绩极好,还为新君立了不少功劳,但这些仍不能掩饰当初的因由。
倘有人眼红崔幼伯年纪轻轻便能坐得高位,就能拿这件事做借口,说他当初能坐上刺史、进阶三品不过是‘适逢其会’,说得难听些就是‘走了狗屎运’。
而这个司农正卿就不同了,崔幼伯能坐上这个位子,完全是因为‘有功’——培育、推广新作物土豆。
没错,就是土豆,早在皇帝定计揪出内奸之前,崔幼伯便命崔明伯写了一份关于土豆的奏章,详细描述了这种新奇物种的特点——不挑土地、耐旱、高产,食用价值颇高。
在靠天吃饭的农耕社会,能培育、推广这样一种高产的新物种,其推广人绝对是大功臣。单凭这一点,皇帝就该大力嘉奖崔幼伯。
再加上在随后的平西大战中,险些断粮的平西大军正是靠着土豆才撑了下来。对于这种新作物的贡献,平西大军总管程知节更是写了一份非常详实的奏章,仔仔细细的汇报给了皇帝。
而皇帝呢,也没有隐瞒,在平定大皇子之乱后的第一次大朝会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命小内侍将程老国公的奏章念了出来。
如此一来,众人都知道了土豆这种作物,也知道了崔幼伯立下的大功,于是便有那‘闻弦歌知雅意’的官员,趁机建议皇帝,“当赏有功之人。”
一番论功行赏下来,崔幼伯这个刺史当居首功,皇帝顺势便把他那讨巧得来的三品官阶砸实了,当下拍板给他一个三品的正卿坐坐。
至于为何是司农寺的正卿,这也好理解:一方面崔幼伯推广土豆,属于司农的范畴;另一方面,在三省六部九寺五监等几个大衙门里,也就司农、太仆这也的衙门相对清闲些,竞争力也小,不似中书省、尚书省或是吏部这样的要紧部门会时时被人盯着,皇帝把一个年仅三十岁的年轻干部空降到司农寺,也不会引起朝臣的非议。
不管怎么说,崔幼伯是有功之臣呀,只可惜有些功劳,皇帝在明面上不好说(不管是抓内奸,还是平定西突厥叛乱,都属于武将的职责,崔幼伯一文臣做了,难免有捞过界的嫌疑啊),但皇帝心里记着他的好,这次趁着大赏功臣,便给了崔幼伯切切实实的好处——升官、调任回京。
“嗯,郎君说的是,”萧南见气氛有些沉闷,笑着道:“不过好歹是九卿了,妾身在这里恭喜郎君了!”
说着,萧南还故作郑重的掸了掸衣袖,朝崔幼伯行了一礼,权作庆贺。
“……”崔幼伯被萧南这一调侃,也忍不住笑了出来,他轻轻摇了摇头,道:“是呀,为夫好歹也是九卿了呢。”
彼时评判世家是否没落(或者一个新兴世家的崛起)的主要标准就是家中出了多少高官,而这个高官的评判标准则是宰相、九卿或是一部主官。 崔幼伯坐上了九卿之一的司农正卿,不管是对博陵崔氏而言,还是对荣寿堂来说都是一个极重要的标志——崔氏兴盛啊!
虽说荣寿堂与荣康堂分了家,可荣寿堂这一支有崔幼伯这个家主支撑,非但不会没落,相反的还有可能衍生出一个崭新的、兴盛的新世家。
更重要的一点是,崔幼伯这厮今年才刚过而立之年呀,照着他的这个升官速度,以及皇帝对他的信任、恩宠,用不了多久,他便能入主中书,当首相什么的也不是不可能的呀。
原本,崔幼伯仕途坦荡,是整个家族的幸事,夫妻二人应该高兴才是,可崔幼伯的这句话说完后,两人又进入了诡异的安静之中。
沉默良久,崔幼伯似是下定了决心,轻声唤道:“娘子,我——”
萧南已经猜到了崔幼伯要说什么,有些事他就是不说她也要问的,但此刻,不知为何,她心中竟有些莫名的焦躁和不安,她忽然不想问了。
“好了,时辰不早了,郎君辛劳了一个月,早该累了,咱们、咱们先安置吧!”
说罢,萧南也不等崔幼伯回应,便站起身子,转身去了正寝室。
望着萧南略显仓促的背影,崔幼伯一双浓眉微微皱起。
深夜,精致、宽大的壶门大炕上,崔幼伯、萧南这对夫妇每人占据一边,不知道是刻意还是无意,两人中间竟隔出了道宽约一尺的界线。
萧南向外侧躺着,背朝着崔幼伯,而崔幼伯则平躺着,双手搭在身前,目光直直的看着头顶的单丝罗帐幔。
大炕一侧的高几上,双层青瓷灯盏的烛心都燃着,噼噼啵啵的轻响中,烛光摇曳,两尺见方的直栅窗投射进来一片朦胧的月光。
夜很静,但炕上的这对夫妻谁也没有入睡,各自想着心事。
良久,就在萧南想得累了、乏了,昏昏欲睡的当儿,崔幼伯忽然开口了,“娘子,我知道你没睡,咱们聊聊吧。”
萧南的身子一僵,不过她没有说话,更没有转过身来,仍是保持着戒备的姿势,耳朵却不由自由的动了动。
崔幼伯明明没有看她,却怪异的知道她在听,无声的叹了口气,他道:“两件事。第一,娘子,谢谢你,谢谢你在我远离京城的时候,为我操持家务、为我照看儿女、为我筹谋划策、为我……”
崔幼伯一口气说了好几个‘为我’,最后总结道:“多亏有娘子坐镇京师,为夫才能放心的在外面拼搏,若没有娘子,任凭我崔肃纯再能干,也绝不会有今日之成就。所以——”
崔幼伯直接坐起来,变坐为跪,直起身子,双手抱拳,冲着萧南深深一偮,“娘子,为夫多谢了!”
萧南还是侧卧着,不过她的表情已经有了松动,眼眶一热,竟有种想哭的冲动——这些日子,她孤身一个人看守整个荣寿堂,她不但要应酬交际,教导儿女,管理内宅,还有应对似武五娘、毕力术这样被崔幼伯一脚开回京的‘恶心人物’。除此之外,还有学院的大小事宜,朝堂的纷争,以及家族内部的摩擦、矛盾……这么多担子全都压在她一个人的身上,这么多不能为外人说道的秘密埋藏在心底,她的压力、她的疲累、她内心的恐惧可想而知。
累!
当诸事平定的那一刻,萧南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叫嚣着‘好累’,然而与这种身体、精神的疲惫相比,崔幼伯的背叛却让她痛到骨子里。
“我不在乎他,他丫的就是一合作伙伴,他娘的崔大想睡哪个女人就睡哪个,想让哪个女人怀孕就让哪个女人怀孕,我、我他娘的统统不在乎,”
萧南反复在心底如此催眠自己,然而她明白,所谓‘不在乎’的言论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因为她该死的在意。
回想过往,当她听到崔幼伯纳了武五娘做贵妾的时候,当她听闻武氏有了身孕的时候,她胸中充满了对武氏的嫉妒和对崔幼伯的恨。
有爱才有恨啊,十年夫妻,朝夕相处,生儿育女,共同经营一个家庭,萧南怎么可能真的一点儿都不在意崔幼伯?!
吧嗒、吧嗒,眼泪顺着脸颊滴落在她枕着的手臂上,而后没入身下的精致竹编凉席中。
寂静的深夜里,一声声轻不可闻的啜泣声响起,直接敲打在崔幼伯的心头。
娘子哭了,向来坚强的娘子竟然哭了,他愈发愧疚难安,咽了咽吐沫,继续道:“娘子,我还要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不管是武氏也好,毕力术也罢,他们虽是小人物,但若不是因为娘子从心底里信我,极有可能让他们这几个小人离间了咱们夫妻的关系,进而毁掉咱们的家园啊!”
这话虽有夸张的成分,但也不是全无道理,因为倘或萧南真的信了武氏、毕力术的谎言,便会对崔幼伯心生怨恨。众所周知,女人是感性的动物,在绝大多数的女人看来,感情远比什么权谋、什么家族更重要。
或许你可以说她们没见识、心胸狭窄,只顾自己而不顾大局,但女人们却不这么想。
大局?
谁的大局?
若是为了赢得所谓的大局而输掉自己的丈夫、乃至家庭,这样的大局她宁肯不要。
所以,千万别小看女人的这种‘感性’,一旦女人感性起来,极有可能做出你想象不到的举动,什么亲者痛仇者快、什么损坏大局利益……等等,这都不是不可能的。
而萧南若信了武氏或是毕力术的话,误以为崔幼伯真的背叛了她、甚至还想要她的命,那么她在‘愤怒’之下还真有可能会顺着平安的意图,与崔幼伯决裂,乃至与整个崔家决裂,为了报复崔幼伯,甚至还会做出一些有损大局的蠢事来。
萧南在京中的地位不低,在皇帝与长公主制定的计划中亦充当着重要的角色,若是她乱了阵脚,那么整个计划也将受到冲击,失败或许不至于,但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顺利。
这一切能顺利进行,全都亏了萧南对崔幼伯的信任——这厮或许风流了些,但绝对不傻,定不会再做宠妾灭妻的傻事。
话虽这么说,可在萧南看来,崔幼伯还是‘背叛’了她,武氏和那个孩子的存在,仿佛一根刺死死的钉在了萧南的心口。
萧南抽搭了下鼻子,瓮声瓮气的嗤道:“哼,说得好听,我且问你,武氏是怎么回事?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听了萧南的质问,崔幼伯反倒松了口气,说实话,他并不怕萧南问他,相反他最怕她什么都不说,人家啥也不说,他辩驳也无从辩驳起呀。
崔幼伯悄悄的向前膝行两步,垂首凑近萧南的耳朵,低声道:“娘子,我纳武氏进门只是为了套取情报,绝无半点私情。而且——”
他顿了顿,将声音压得更低:“不管你信不信,我并没有碰过她一根手指,更谈不上什么亲热。”
“什么?”萧南猛地坐起身子,险些与崔幼伯低垂的头撞在一起,她不敢置信的盯着他:“你说什么?你没有碰过她?怎么可能?”
旋即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冷冷一笑道:“郎君,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蠢,连这样的话都相信?武氏又不是死人,你若真的没有碰过她,她岂会不知?”
要知道,武氏提及崔幼伯时的那副‘甜蜜’模样并不似作伪,萧南都能感觉到武氏那种发自内心的欢喜与幸福,那是一种倍受丈夫宠爱的小女人才会露出来的神情呀。
看到萧南愤怒的模样,崔幼伯一点儿都不着急、更不惊慌,反而从容的起身下了炕,从一侧的橱柜里摸出一个小包袱。萧南一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当她看到那个小包袱的时候,立刻便认出来了,此物是崔幼伯从鄯州带回来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却被他宝贝一样的藏了起来。
崔幼伯拎着小包袱重新回到炕上,当着萧南的面儿,轻轻解开,露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小匣子。他打开匣子,只见里面整齐的摆放着十几块大拇指头大小的香料。
萧南的双眉微微一挑,有些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崔幼伯随手拿起一块香料递给萧南,下巴一抬:“闻闻!”
萧南更觉疑惑,不过还是按照他的话接过那香料凑在鼻端细细闻了闻。没多久,她脸上便露出古怪的神情,“这、这香料——”有问题呀,竟混入了安神、迷情的西域秘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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