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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的迁坟工作实际上早在月前就已经开始执行了。山头的那些坟包都被挖空,徒留下凌乱的土堆和土坑,以及被遗弃的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墓碑。
如此情景,让陆贵祥夫妻那本来被杂草覆盖的坟包墓碑变得鹤立鸡群,极为醒目地矗立在山头上。
陆玫玫首先看到的就是那座坟,绕过一些土坑、墓碑后,才看到坟前蹲着的人。
周海诧异地扫了眼墓碑上的刻字,又看了看坟前刚烧完的纸钱和清洗墓碑用的水桶抹布,视线最后落在了陆玫玫身上。
他以为陆玫玫无亲无故,没有任何家人了。怎么她爷爷奶奶的墓碑前会有人在祭扫?是村委的人吗?
陆玫玫的视线有些飘忽,神情也恍恍惚惚,一时间忘了身边的周海,也忘了脚边的茂茂。
茂茂跳上了堆叠在一起的两座墓碑,竖着尾巴,后背微微弓着,碧绿的眼珠中是一道缝似的瞳孔。它的尾巴毛一点点炸开,有尖锐如铁钩的鸟喙从皮毛下伸出来。
墓碑前的那人似乎听到了脚步声,转过头后,露出了和陆玫玫相同的表情。
周海打量两人,发现这两人差着年纪,气质截然不同,却有着相同的笑眼。
“你好。你是陆贵祥先生的……”周海率先打破了沉默。
女人看看周海,慢慢站起。大概是蹲得久了,她起身的时候,晃了晃,扶住了身前的墓碑,才站稳了身形。
“我是陆贵祥的孙女。”女人看了眼陆玫玫,补充道,“大孙女。”
陆玫玫从恍惚中清醒过来,给周海介绍道:“这是我……堂姐……”
女人的神情有些僵硬,并没有向两人打招呼。
陆玫玫也变得沉默而僵硬起来,同样没有给堂姐介绍周海。
周海倒是很主动,自我介绍道:“哦,你好。我叫周海,是玫玫的男朋友。”
堂姐点了下头,就算是招呼。她看向了陆玫玫,和陆玫玫对视着。
陆玫玫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认真打量堂姐的容貌时,堂姐还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女,她刚开始工作,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声调总是昂扬的,像是只欢快的小燕子。
堂姐没有考上高中,上的是城里的职校,毕业之后就留在城里工作了。她进职校入学报道的头一年,叔叔婶婶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千里相送,直接送到了她的宿舍,给她安顿好了,才依依不舍地回来。等到她毕业,找到了工作,定好了租房,叔叔婶婶又是一大早地就赶到学校帮忙搬行李、收拾屋子,到了天黑才回来。
那年过年,堂姐留在厂里加班,没回来过春节。整个春节,婶婶都对陆玫玫摆着脸色,呛声说话。等到四月份的时候,堂姐回来,陆玫玫看到了和过去有些不一样的堂姐。那也是她最后一次认真打量堂姐。
她们两姐妹,没了小时候朝夕相处时的剑拔弩张,也少了过去的正面相对。
陆玫玫在观察堂姐,堂姐也在观察她。
两人比起头一次见面的陌生人,眼神中多了一种对比和回忆;比起久别重逢的至亲,又少了那种激动和温情。
周海好像感觉不到两人之间的尴尬,客套地询问堂姐:“你很早就来了吗?我们都没准备,幸好你给带了纸钱和水桶。这边村子里面好像没有香烛店,我之前还在想要怎么办……”
堂姐看了眼周海,“是我老公想到的。我是空着手来的。”
周海的话头被打断,对堂姐生硬的语气也不气恼,笑了笑,张嘴似乎想称呼一声“姐夫”,但口型做出来后,却是没发出声音来。他看了眼身边的陆玫玫,眼底露出了些微的犹豫。
堂姐却是没理周海,直接对陆玫玫说道:“那位新来的村支书应该告诉你了。我爸生了肺癌,早就去世了。现在这姓陆的,就剩下了你和我。”
陆玫玫没做反应。
堂姐突然笑了一声,“你没见过爷爷奶奶,他们不喜欢我妈。当然,他们也不喜欢你妈。你妈没嫁过来之前,我妈就被他们折腾着。她身体不好,营养也不好,很难怀孕,好不容易怀孕,生了我这个女儿。他们不喜欢我们母女俩,我爸夹在中间,也就那样两头糊弄着……我过来之前,我妈还朝我发脾气,让我别管这些老东西。呵呵……”
陆玫玫忽然间意兴阑珊,她想离开,下意识拉住了周海的手,又低头去找茂茂。
茂茂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我们,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堂姐忽然悠悠叹了一声,“我以前不喜欢你,小时候经常欺负你。我那时候什么都没想,就是单纯欺负你。我前几天看我儿子的作文,他写了一句话,叫‘向更弱者挥刀’。我和我妈那时候就是这样吧……”
陆玫玫的手被周海握住了。
她看向了堂姐,停止了寻找茂茂。她下意识觉得堂姐接下来说的话会不太一样。
“有些事情,可能谁都没告诉过你。我也只能告诉你我知道的……”堂姐顿了顿,垂下眼,侧头看向了身后的墓碑,“我出生的时候,你爸妈还没结婚。家里的情况,你小时候也见过。爷爷奶奶没那么多钱,我爸和你爸……本来应该是四兄妹,他们中间还有个哥哥儿子,后头还有个妹妹,但那两个孩子都没能活到能读书的年纪,都生病死了。这些都是我妈这几年跟我说的。他们兄弟两个虽然都长大了,但最后只能有一个人去读书。我爸留了下来,在家里干活,供了你爸去读书。”
陆玫玫怔住了。
“你爸也争气,不仅上了高中,还考上了大学。他读大学那四年,爷爷奶奶找村里好些人借了钱,供他在城里面花销。家里就咬紧了牙,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就怕他一个人在城里面过得不好。我妈早些年就嫁了进来……其实开始的时候,爷爷奶奶对她也挺好的,觉得她吃苦耐劳,是能好好过日子的儿媳妇……”
陆玫玫的牙关不禁咬紧了,怔怔望着堂姐。
堂姐不带任何语气地继续说道:“你爸大学毕业,留在了城里,进了工厂,坐了办公室。爷爷奶奶,还有我爸妈,都以他为荣。他们也是存了小心思,想着你爸发达了,能帮衬家里,给家里盖新房,最好能将他们都接进城。但好几年,你爸都只是给家里钱,补贴一下家用,没那么多钱盖新房,也没办法接他们进城。这也没什么……我快五岁的时候,你爸带着你妈回来了。你妈家里也是农村的,不过条件比我们家好一些。她也读过书,然后进厂干活,两个人在厂里认识。两个人都是没跟家里说一声,就领了证,还向单位申请到了分房。爷爷奶奶气疯了,发了大脾气,从那以后就一直看你妈不顺眼。奶奶活着的时候,最常挂嘴边的话,就是‘那城里的房子我就看了两眼,住了一夜,那老虔婆倒是住了好几年’。她说的老虔婆,是你的外婆。”
陆玫玫只觉得这个称呼陌生无比。
“说实在的,你外婆住你家那几年,应该是帮着照顾你怀孕的妈妈,帮着带带你。奶奶可不会去伺候你妈。但这一件件事,肯定是在两边心里都留下刺了。”堂姐说到此,终于是叹了口气。
她很快又换了种语调,“哦,还有一件,就是爷爷的死了。爷爷死的时候,我爸托了村里的人,连夜进城里找你爸,结果人不在家,再找去单位,才知道你爸妈参加单位组织的旅游了。等联系到你爸,你爸赶回来,爷爷的身体放不住,早就落葬了。奶奶就让你爸妈跪在坟头训话。儿子和儿媳妇到底是不一样。她给了你爸一张蒲团,让你妈直接跪地上,给水给吃的,也是紧着你爸,克扣你妈的。孙爷爷有拦着,但奶奶直接躺地上撒泼,给爷爷号丧,谁都拦不了她。孙爷爷也只能偷偷给你妈送点吃的喝的。你妈大病一场,之后过年都不来村里了,也从不让你来。听说那时候她就怀了身孕,差点儿流产,生了你之后,身体也不好,都是那次给害的。”
堂姐笑了一声,“像不像是电视台里的三流婆媳剧?但这些都是真的……我……我们家……就是这样……”
堂姐话尾余音消散在了山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