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自肺腑,深入肌肤。()①
我在从事一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业。我要把一个人的真实面目全部地展示在世人面前,此人便是我。
只有我能这样做。我洞悉自己,也了解他人。我生来就有别于我所见过的任何一个人。我敢担保自己与现在的任何人都不一样。如果说我不比别人强,但我至少与众不同。如果要问大自然打碎了它塑造我的模子是好还是坏,大家只有读过此书之后才可论断。
末日审判的号角想吹就吹吧,我将手拿着此书,站在至高无上的审判者面前。我将大声宣布:“这就是我所做的,我所想的,我的为人。我以同样的坦率道出了善与恶。我既没有隐瞒什么丑行,也没添加什么善举。万一有些什么不经意的添枝加叶,那也只不过是填补因记忆欠佳而造成的空缺。我可能会把自以为如此的事当成真事写了,但绝没有把明知假的写成真的。我如实地描绘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可鄙可恶绝不隐瞒,是善良宽厚高尚也不遮掩:我把我那你所看不到的内心暴露出来了。上帝啊,把我的无数同类召到我周围来吧,让他们听听我的忏悔,让他们为我的丑恶而叹息,让他们为我的可鄙而羞愧。让他们每一个人也以同样的真诚把自己的内心呈献在你的宝座前面,然后,看有谁敢于对你说:‘我比那人要好!’”
我于一七一二年生于日内瓦,父亲是公民伊萨克·卢梭,母亲是女公民苏珊·贝尔纳。祖上只有一份薄产,由十五个孩子平分,父亲所得微乎其微。他只有靠钟表匠的手艺谋生,他倒是个能工巧匠。我母亲是贝尔纳牧师的女儿,比较富有。她既聪明又美丽,父亲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她娶到手的。他俩几乎是青梅竹马:八九岁时,每晚便一起在特莱依广场玩耍;十岁时,两人便形影不离了。他俩相知相好、灵犀相通,使得由习惯使然的感情更加地牢固了。两人生就温柔多情,只等着在对方心中发觉同样心境的时刻的到来,或者说,这一时刻也在等待着他俩,只要一方稍有表示,另一方就会吐露衷肠。命运似乎在阻遏他俩的激情,反而更使他俩难舍难分。小情郎因为得不到自己的情人而愁肠百结,面容憔悴:她便劝他出趟远门,好把她忘掉。他出了远门,可是归来时,非但未能忘掉她,反而爱得更加炽热。他发觉自己的心上人仍旧温柔忠贞。这么一来,两人便终身相许了。他俩山盟海誓,上苍也为之祝福。
我舅舅加布里埃尔·贝尔纳爱上了我的一位姑姑。但姑姑提出,只有他姐姐嫁给她哥哥她才答应嫁给他。结果,有情人终成眷属,两桩婚事在同一天举行了。因此,我舅舅也是我姑父,他们的孩子成了我双重的表亲了。一年后,两家各添了个孩子,后来两家便不得不分开了。
我舅舅贝尔纳是一位工程师:他去效忠帝国了,在匈牙利欧仁亲王麾下效力。他在贝尔格莱德围困期间及其战役中功勋卓著。我父亲在我唯一的哥哥出世之后,应召去了君士坦丁堡,成了御用钟表匠。父亲不在家时,母亲的美貌、聪颖、才华吸引来了一些仰慕者。法国公使拉克洛苏尔先生是最殷勤的人之一。他的爱一定十分强烈,因为三十年后,我看见他在谈到我母亲时仍然情意缠绵。我母亲很看重贞操,不为人所惑。她真情地爱着自己的丈夫,催促他赶紧回来:他抛下一切,返回家来了。我便是父亲归来后结下的不幸之果。十个月后,我出世了,先天不足,病病歪歪的;母亲因生我而死,所以我的出生是我所有不幸中的第一个不幸。
我不知道父亲是如何忍受失去我母亲的痛楚的,但我知道他的悲痛始终没有得到抚慰。他认为在我身上重又看到了母亲,但又不能忘记是我夺去了她的生命。每当他亲我的时候,我总感到在他的叹息、他的抽搐的搂抱之中,有一丝苦涩的遗憾交织在他的抚爱里。因此,他的抚爱就更加温馨。当他跟我说:“让-雅克,咱们来聊聊你母亲吧。”我便回答他说:“好啊!我们要大哭一场了。”我这么一说,他便老泪纵横了。“唉!”他唉声叹气道,“把她还给我吧,抚平我失去她的痛楚吧,填满她在我心灵中留下的空缺吧。如果你只是我的儿子,我会这么爱你吗?”母亲谢世四十年后,父亲嘴里念叨着我母亲的名字,心里深藏着她的音容笑貌,在我继母怀中死去。
这就是我的生身父母。在上苍赋予他们的所有品德中,唯一留给我的就是一颗温柔的心,这颗温柔的心铸就了他俩的幸福,但却造成了我一生中的所有不幸。
我生下来的时候几乎快要死了,大家对我能活下来已不抱希望。我随身带来了一种病根,随着年岁的增长而加重,现在,这个病根虽时有缓解,但接着又使我更加疼痛难忍。我的一位姑姑()①是个可爱而聪慧的姑娘,对我极尽关怀照料,救了我的命。在我写这事的时候,她还健在,已八十高龄,还在照料我那位比她小却因酗酒而健康不佳的姑父。亲爱的姑姑,我原谅您使我活了下来,但我很难受,不能在您晚年时报答您在我出世时所给予我的悉心照料。我的那位老奶妈雅克琳也依然健在,身体硬朗,腰板结实。在我出世时,让我睁开眼的手,将在我死去时为我合上眼睛。
我在想到之前便有所感觉:这是人类的共同命运。对此我比别人感觉要深。我不知道我五六岁前的事,不知道我是怎么学会认字的,我只记得最初读的那些书及其对我的影响:我对自己不间断的了解便是从此时开始的。我母亲留下了一些小说,我和父亲晚饭之后便开始阅读它们。起先,只是为了让我练习读一些有趣的书,但很快,兴趣便十分强烈,我和父亲便轮流不停地读,通宵达旦,一直到读完结尾为止。有时候,父亲清晨听见燕子啁啾,便难为情地说:“咱们去睡吧,我比你还要像个孩子。”
很快,我便通过这种危险的方法不仅掌握了一种极强的阅读和理解能力,而且还有了我这种年龄的孩子对激情的一种独一无二的悟性。我对具体事尚无任何概念,但已懂得了所有的感情。我对什么都不理解,却全都感受到了。我连续不断地感受到的这些乱糟糟的感情,丝毫没有损害我尚没有的理性,反而为我造就了另一种类型的理智,使我对待人生有了一些奇特而浪漫的想法,日后的经验和反省都没能够很好地治愈它们。
一七一九年夏天,小说读完了。冬天,我们就又干别的了。我母亲的藏书都读过了,我们便把外公留给我们的书拿来读。很巧,里面有一些好书。这并不奇怪,这原是一位诚实而博学的牧师的珍藏,因为这是时尚使然,而且他还是一位颇有见地且很风趣的人。勒絮厄尔的《宗教与帝国史》、博絮埃()①的《世界通史》、普鲁塔克的《名人传》、纳尼的《威尼斯史》、奥维德()②的《变形记》、拉布吕耶尔的著作、丰特奈尔的《宇宙万象》和《死者对话录》,以及莫里哀的几部著作,都给搬到父亲的工作间里来了。我每天便在他干活儿时,念给他听。我对这些书有了一种少有的、也许是我这个年岁的孩子所绝无仅有的兴趣。我特别喜爱普鲁塔克。我饶有兴味地一遍又一遍地读他的书,这稍微减少了我对小说的钟情。很快我便喜欢上了阿格西拉斯、布鲁图斯、阿里斯蒂德()③,胜过对欧隆达特、阿泰门和攸巴()④的喜爱。这些有趣的书以及我们父子俩就这些书的谈论铸就了我那种自由的共和思想,那种不屈服的高傲性格,不愿意受到桎梏和奴役,使得我一生之中,在这种性格受到压抑之时,便痛苦万状。我朝思暮想着罗马和雅典,可以说是生活在其伟人们之中,但我生来就是一个共和国的公民,是一位对祖国的爱高于一切的父亲的儿子,我以父亲为榜样,也对祖国充满了激情。我自以为成了希腊人或罗马人。我变成我在读其生平的那些人物了:他们的忠贞不渝、英勇不屈深深地打动了我,使我目光炯炯,声音洪亮。有一天,我在饭桌上叙述塞沃拉()⑤的英雄壮举时,为了表演逼真,我离开餐桌,把手放在火盆上,大家见了全都吓坏了。
我有个哥哥,大我七岁。他跟着父亲学手艺。大家对我极其偏爱,对他便有所冷落。我对此并不满意。这种冷落对他的成长产生了影响。他甚至还没到成为一个真正放荡不羁的人的年岁,便已放浪形骸了。他后来被送到别人家去当学徒,但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经常偷偷溜出去。我几乎总也见不着他,简直可以说几乎不认识他。但我仍然真心地爱着他,而且他也像一个放荡之人能够爱点什么似的喜欢我。我记得有一次,父亲凶狠粗暴地揍他时,我赶紧夹在他俩中间,紧紧地抱住我哥哥。我就这样用身子护住他,替他挨了不少的打。由于我总这么护他,父亲终于住手了,也许因为我哭喊的关系,或者是父亲害怕反而让我挨打。最后,哥哥越变越坏,干脆逃得无影无踪。过了一段时间,大家才知道他到了德国。他一封信都没写回来过。自此之后,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就这样,我便成独子了。
如果说可怜的哥哥受人冷落的话,他的弟弟我可并非如此,王家的孩子们也不会比我小时候所受到的关怀更加深切,我身边的所有人都把我当成了宝贝,而且更加难得的是,我始终被疼爱着,但却并不是被娇惯溺爱。在我离开家庭之前,家里人从来没让我单独与其他孩子一起跑上街去过,从来没有要压制或满足任何那些古怪的脾性,大家把这些脾性归之于天生的,但它们完全是教育的结果。我有我这么大孩子的缺点:我话多,贪馋,有时候还说假话。我可能会偷吃水果、糖果、零食,但我从不存心坑人毁物,给人添乱,折磨可怜的小动物。不过,我记得有一次,我曾趁我们的一位邻居克洛太太去听布道时,在她家的锅里撒过尿。说实在的,一想起这事,我仍觉得开心,因为克洛太太虽说是个老好人,但实在是我一生中所见过的最爱唠叨的老太太。这就是我幼时的种种坏事的简短而真切的故事。
我所见到的都是些善良的榜样,我身边尽是些最好的人,可我是怎么变坏了的呢?父亲、姑姑、奶妈、亲戚、朋友、邻居等,我身边的所有人,并非一味地迁就我,但都喜欢我,而且,我也爱他们。我的任性很少受到激发或阻遏,以致我都想不起自己有过什么任性行为。我可以发誓,在我受老师管束之前,我都不知道何为奇思异想。我除了在父亲身边看书写字而外,除了奶妈带我去玩之外,我总是同姑姑在一起,坐在或站在她的身边,看她刺绣,听她唱歌,心里挺高兴。她的开朗、她的和善、她那姣好的容貌给我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以至于至今她的音容笑貌、姿态举止仍浮现在我的眼前。她的那些温馨的话语仍萦绕在我的耳边。我甚至还记得她的穿着打扮,还记得她赶时髦,两鬓留有两个小黑发卷。
我深信,我很久以后才培养起来的对音乐的爱好,或者说是激情,应归功于她。姑姑会唱许许多多美妙的小调和歌曲,唱起来委婉动听。这位好姑娘心宁气静,为她自己及周围的人驱除了怅惘和忧伤。她的歌声对我的吸引力极大,以至于不仅她的许多首歌始终留存在我的记忆之中,而且,即使今天我已记忆不佳,那些自孩童时起已完全忘却的歌曲,随着我的年迈,以一种我无以言表的妩媚,又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谁会相信,我这么一个饱经风霜苦痛的老糊涂,有时竟然会像个孩子似的,用已经微弱、颤抖的声音,一边哼唱这些小调,一边啜泣呢?特别是其中的一首歌的曲调,我还完全记得,但后半段的词儿,我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尽管对那韵律还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下面是歌的开头以及我还能记起的余下部分:
我不敢,狄西,
到小榆树下,
去听你吹芦笛;
因为在我们村里,
大家已经在议论我们。
……
……一个牧童
……一往情深
……毫不足虑,
是玫瑰总要带刺儿的。
我在寻思,我的心为什么对这首歌情有独钟:这是我实在弄不明白的一种心灵感应。每当我唱这首歌时,总不免潸然泪下,时断时续。我一再地想给巴黎去信,打听余下的歌词,如果真的有人能记全这首歌的话。我却几乎深信,如果我确知除我可怜的苏珊姑姑而外,别的人也曾唱过这首歌的话,我那回味它的乐趣便要失去不少。
这就是我涉足人世时最初的情感:那颗既那么高傲又那么温柔的心,那种女性的但却难以驯服的性格,就这样开始在我身上形成或显现出来了;这种性格始终游移在懦弱和勇敢之间,游移在柔弱和刚毅之间,最后,使我自身矛盾重重,使得我节制和享受、快乐和审慎全都没能获得。
这种教育被一次意外的事情打断了,这事的后果影响了我以后的一生。我父亲同一个名叫戈蒂埃的先生发生争吵;后者是法国的一名上尉,与议会的人沾亲带故。这个戈蒂埃是既无礼又胆怯之辈,他的鼻子出血了,为了报复,他指控我父亲在城里持剑逞凶。被判入狱的父亲坚决要求根据法律,让指控者与他一同蹲监狱。父亲因为要求未能允准,宁可离开日内瓦,一辈子流落他乡,也不愿在他觉得有损于荣誉和自由的问题上让步。
我舅舅贝尔纳当了我的监护人,他当时在日内瓦防御工程工作。他的大女儿死了,但他还有个儿子()①,与我同年。我俩一起被送到博赛,在朗贝尔西埃牧师家寄宿,学习拉丁文,学习人们冠之以教育美名的一切烦琐杂乱的东西。
在乡村待了两年,我那罗马人的粗暴性格有所收敛,恢复了童稚。在日内瓦,无人逼迫我,我却喜欢看书学习。那几乎是我唯一的乐趣。而在博赛,我不爱做功课,反而喜欢使人得以放松的游戏。乡村对我来说特别新鲜,我不能不尽情享受,乐此不疲。我对乡村产生了一种极其强烈的爱,这种爱永远也不能扑灭。在我此后的岁月中,每当我想起在那儿度过的幸福时刻时,我便对在乡村的逗留及其乐趣感到留恋,直到我重又回到那里去为止。朗贝尔西埃先生是一位极其通情达理的人,他既不忽略对我们的教育,又不用过多的作业来压我们。尽管我憎恶受人管束,但每每回想起以往学习的情景时,我从未感到过厌恶,而且,诚然,我并没从他那儿学到很多东西,但是,我并没花多大工夫便学会了我所学的东西,而且丝毫没忘,这足以证明他的善于教学。
这种乡村生活的质朴给了我一个无价之宝,使我敞开心扉寻求友谊。此前,我只有一些高贵但却是想象的情感。共同生活在一种平和的氛围中的习惯,使我与表哥贝尔纳情投意合。不久,我对他便产生了远胜于对我哥哥的感情,而且从未磨灭。他是一个身材修长、纤细瘦削的小伙子,性情之温柔一如其身体的孱弱,而且,并不因为自己是我监护人之子,在家中受人偏爱,便任性撒娇。我俩的功课、消遣、爱好都相同;我们都没有朋友;我们年岁相同;双方都需要有个伴儿;我俩若是分开,可以说都承受不起。尽管我俩很少有机会表达我们的难舍难分,但我们从未想到过可能终有一别。我俩都心慈面善,只要别人不强逼,我们总是乖巧听话的。我俩在一切事情上都意见一致。如果由于管我们的人的偏爱,他在他们的眼里高我一筹的话,私下里,我便占一次他的上风,双方摆平。课上,当他背不上来时,我便给他提词儿;当我做完作业时,我便帮着他做,而在游戏时,我的兴趣比他浓,总是我带着他玩。总之,我俩的性格如此协调一致,维系着我俩的友谊如此真诚,以至于在我们几乎形影不离的五年多中,不管是在博赛还是在日内瓦,我承认,我们是打过架,但从未要人劝解,我们每次争吵从未超过一刻钟,双方都从未告过对方的状。尽管有人会认为这都是小孩子的事,但从中却产生了一个榜样,这也许是自从有孩子时起便独一无二的。
我在博赛的生活方式对我极其合适,如果能待得更长些,我的性格就彻底形成了。这种生活方式的基调是温柔、亲切、恬静的情感。我认为世上没有谁生来就比我的虚荣心要小。我常因为冲动而心高气傲,但随即便重又萎靡颓丧。我最强烈的愿望是受到接近我的所有人的喜爱。我很温柔,我表哥也一样,连管教我们的人也都如此。在整整两年里,我既没看见也没受到过粗暴的对待。一切都在我心中培育了受之自然的禀性。看见大家对我和一切事情都很满意,我真是快活极了。我总也忘不了,在教堂里回答教理问答时,当我一时语塞,朗贝尔西埃小姐面露焦急不安时,我真是无地自容。就此一点已比我当众出丑更使我难受不已的了,但却让我极其感动,因为,尽管我对赞扬很少动心,但我对羞愧始终是十分敏感的,而且,我可以在此说一句,我并不怕受到朗贝尔西埃小姐的呵斥,反倒是担心让她痛苦难受。
不过,必要时,她同她哥哥一样,也是很严厉的。然而,由于这种严厉几乎总是事出有因的,而且从不过分,所以我虽挺难过,但却心悦诚服。我若是讨人嫌比我受罚还要让我难受,而且难看的脸色比受到体罚更使我痛苦不堪。更明确地解释是挺难堪的,但却必须这么做。如果大家更清楚地看到总是不加区别地,而且常常是心直口快地对待年轻人的那种方法的长远后果,那就改变一下对待他们的方法吧!人们可以从一个既普遍又有害的例子中吸取的巨大教益使我决心把这事和盘托出。
由于朗贝尔西埃小姐对我们有着一种母爱,对我们也就有了权威,有时当我们有了过错,竟至对我们像对子女似的进行处罚。她总威胁要处罚我们,而这种对我来说挺新鲜的威胁比处罚本身更加可怕,但真的处罚过后,我反倒觉得没有先前那么害怕了,而且,更加滑稽的是,这一处罚使我更加热爱处罚我的人。是我对她的全部真挚的爱以及我全部的善良天性阻止了我再犯应该受到同样处罚的过错,因为我感到在疼痛之中,甚至在羞惭之中,夹杂着一种快感,使我更加盼望而不是害怕今后再挨她的玉手的责打。的确,这其中想必是夹带着某种性早熟的缘故,所以她哥哥的责罚我觉得就一点也不带劲儿了。不过,由于他的脾气好,所以他打我也没什么可怕的,而且,如果说我约束自己,免遭处罚的话,那完全是出于害怕伤了朗贝尔西埃小姐的心。因为这就是亲切,甚至是肉欲产生的亲切,在我身上所具有的威力,而这种亲切始终在我心中支配着我的肉欲。
这个我既避之又不怕的过错又重犯了,但错不在我,也就是说,我并非故意的,但我可以说我心安理得地利用了它。不过,这第二次处罚也是最后的一次了,因为朗贝尔西埃小姐想必看出一点这处罚并未达到目的的苗头,便宣称她不再责罚我了,因为这样做太累人。在这之前,我们一直是睡在她屋里的,甚至冬天有时还睡在她的床上。两天之后,我们被弄到另一间房里去睡了。从此,我有幸——我真不想要这种荣幸——被她当成大孩子看待了。
谁会料到,一位三十岁的女子用手责打一个八岁孩子的这种处罚竟然违背常理地决定了我今后一生的兴味、欲念、激情及我这个人呢?在我的肉欲被激发的同时,我的欲念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以至于我的肉欲只局限于我曾感受过的,根本不想再另有所寻了。我虽有着一腔几乎与生俱来的肉欲的热血,但直到最冷淡、最迟滞的气质发育的年龄之前,我都洁身自好,一尘不染。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何故竟忧心忡忡,用炽烈的目光贪婪地盯着漂亮女人,我老是回想起她们来,但只不过是为了使之按我的方式浮泛起来,变成一个个的朗贝尔西埃小姐。
甚至到了婚娶年龄,这种始终挥之不去的,甚至达到堕落、疯狂的奇怪癖好也没有使我失去似乎本该失去的美德。如果有什么淳朴纯洁的教育的话,那我接受的就是这种教育。我的三个姑姑不仅是标准的贤惠女人,而且有着女人们早就不再有的一种端庄矜持。我父亲是个好玩找乐的人,但他是个老式的殷勤男人,即使在他最喜爱的女人们面前,也从不说些让大姑娘脸红的话语:没有谁家比在我们家里,在我面前,更尊重孩子的了。我发现朗贝尔西埃先生家里也是同样情形,甚至有一个很好的女佣,就因为在我们面前说了一句有点粗俗的话便被辞掉了。直到我成了个大孩子,我不仅对男女间的事毫无概念,而且这种模糊的思想在我脑子里从来就只是以一种丑恶、恶心的形象出现的。我对妓女有一种恐惧,从未去除。每当我看见一个浪荡子,我总是鄙夷不屑,甚至感到可怕,因为,有一天,我从一条低洼小路去小萨柯内村时,看到两旁有一些土穴,人家告诉我说那些人就在里面乱搞,从此,我便对淫荡厌恶透顶。一想到他们,以前野狗交配时的情景总要浮现在眼前,我便恶心得不行。
这些教育的偏见,本身就会延迟一种易惑气质的最初的迸发,而如我所说,肉欲的初露端倪在我身上所引起的遏制也对它们有所促进。
我尽管血在不合适地沸腾,但只能想象我曾有过的感受,所以只会把自己的欲念寄托于我已知的那种肉感,从未想到过去尝试别人告诉我的那种我深恶痛绝的快感,而这种快感与那种肉感极其相近,我却毫无觉察。在我愚蠢的奇思异想之中,在我的色眯眯之中,在它们有时使我干出的怪诞的行径之中,我脑子里常在求助异性的帮助,但我从未想到过除了我渴求的那种用途而外,异性还会有其他功用。
因此,我不仅就这样带着一种很强烈、很色眯、很早熟的气质度过了青春期(除了朗贝尔西埃小姐非常无辜地使我感到的肉欲而外,我不知道还有其他什么快感),而且,当我随着年岁的增长,终于长大成人的时候,仍旧是原本要毁了我的东西保住了我。我原先童稚的那种兴味,非但没有丧失,反而与另一种兴趣紧密相连,以致无法从我感官燃起的欲念中把它剔除。这种疯狂,加上我天生胆怯,总使我很少敢于在女人们面前造次。因为不敢吐露心扉,或不能为所欲为,另一种享受只不过是我那种享受的最后终结,我的那种享受是不能被渴求它的男人所抢夺,也不能为可以给予的女子所猜到的。我一辈子就这样渴求着最心爱的女人,但在她们面前又不敢声张。我虽说是不敢表明心扉,但至少可以想象我所知的男女间的事,以求自娱。跪在一位凶悍情妇面前,对她唯命是从,求她原谅宽恕,对我来说都是一些很温馨的享受。而且,我那活跃的想象越是使我热血沸腾,我便越是一副木讷情人的模样。可想而知,这种恋爱方式不会立竿见影的,但对被爱上的女方的贞洁是毫无危险的。因此,我实效甚微,但通过我的方法,也就是说,通过想象,我毕竟大大地享受了。这就是我的肉欲与我胆怯的性格和浪漫的精神配合一致,如何通过同样的兴味,为我保住了一些纯净的感情和诚挚的品德。这些兴味如果稍有不慎,也许本会把我推向最粗暴的淫欲之中的。
我在忏悔的黑暗而又满是污泥的迷宫中迈出了最艰难的第一步。最难启齿的并不是那些罪恶的事,而是那些既可笑又可耻的事。从现在起,我可以对自己充满信心了:在我刚才敢于说出那一切之后,什么也不能再阻止我了。大家可以看出,对这种坦白我得付出多大代价,在我的整个一生之中,面对我爱得发狂的女人,我情急不已,我眼不能见,耳不能闻,神不守舍,浑身抽搐,可又不敢造次,去向她们表露心迹,也从来没有趁最亲密熟识之机,向她们乞求我所需要的唯一宠幸。这种事只是在我童年时有过一次,是与一个同我年岁相仿的女孩子,而且那还是她主动提出来的。
在如此这般地追溯我敏感心路最初的痕迹时,我发现了一些因素,它们有时好像格格不入,但又常常聚集在一起,有力地产生一种相同而又简单的效应;而且我还发现了另一些因素,它们表面上看是相同的,却在某些情况的作用之下,形成了极其不同的组合,人们永远想象不出它们之间会有任何联系。譬如,谁会料到我灵魂中最强有力的力量之中,有一股会是在奢华和脆弱流入我的血液的同一源泉中孕育的呢?我刚才说的并没有离题,大家将从中得出一种完全不同的印象。
有一天,我在紧挨着厨房的房间里独自做功课。女佣把朗贝尔西埃小姐的梳子放在铁板上烤。当她回来取的时候,其中有一把一边的齿全都断了。这是谁弄坏的?除了我没别人进过这间房间。大家便盘问我,我说我没碰过那把梳子。朗贝尔西埃先生和朗贝尔西埃小姐联合起来规劝我,逼迫我,吓唬我。我死不承认。但是他们一口咬定是我干的,我怎么争辩也没有用,尽管大家头一次见我如此胆大,竟敢撒谎。事情闹大了,应该严肃处理。使坏、撒谎、死不认账,似乎应该数罪并罚。但是,这一回却不是朗贝尔西埃小姐来责罚我。他们给我舅舅贝尔纳写了一封信,舅舅赶来了。我可怜的表哥犯了一个也不小的错,我俩被一块儿处置。这一次处罚厉害极了。当人们为了以毒攻毒,要永远割断我的孽根的时候,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因此,他们治得我安生了好久。
他们没能从我口中套出所需口供。我被多次盘问,弄得我惨极了,可我仍不松口。我宁可死,而且也决心以死相拼。武力只好向一个“魔鬼般倔强”的孩子——他们对我的坚贞不屈就是这么说的——让步了。我终于逃过了这次残酷的折磨,虽狼狈不堪,但还是胜利了。
这一经历距今将近五十年了,今天我再也不必为这类事情遭到惩罚了。喏,我要面对上帝声明:我是冤枉的,我没有弄断梳子,连碰都没有碰过,我没有靠近过那块铁板,连想都未曾想过。大家不要问我梳子是怎么弄坏的:我不知道,也弄不明白。我所确知的是,我是无辜的。
大家去想象一下那孩子的性格吧:在日常生活中胆怯听话,但逼急了的时候,便激烈、傲岸、不可驾驭。那孩子素来由理性所支配,一贯受到温柔、公正、和蔼的对待,都不知道何为不公正,可却第一次受到了正是他最爱戴、最尊敬的人的那么可怕的处置。他的脑子该有多乱啊!他的感情乱了套了!在他的心里,在他的脑子里,在他整个聪明、理智的体内,天翻地覆了!我要求大家如果可能的话,想一想这一切,因为对我来说,我觉得无力分析、无力叙述当时的心境。
我尚无足够的悟性去理解表面现象是如何使我脱不了干系,也无法设身处地地为别人着想。我只是从我的角度去考虑,而我感觉到的是,我并没犯错,却受到了可怕的惩罚。皮肉之苦虽然疼痛钻心,但我并不介意,我只感到愤怒、气愤、失望。我表哥的情况与我差不多,大家把一个粗心的过错当成故意的行为,对他加以处置,所以他跟我一样怒气冲天,可以说,与我团结一致。我俩躺在一张床上,激动地颤抖着,搂抱着,喘不过气来。当我们的那两颗幼小的心灵稍微平静,可以泄愤时,我们便坐直身子,拼足全身力气,一遍又一遍地喊:卡尼费克斯,卡尼费克斯,卡尼费克斯!()①
我在写这事的时候,只觉得心跳加快:当时的情景我就是活到下辈子也忘不了。这暴力和不公正的第一次感受深深地铭刻在心,以至于凡是与之相关的一切观念都会使我如当初那样愤懑,而且,由于我的这种感受本身已永驻不去,并完全摆脱了一切个人利害,所以,只要看到或听到任何不平之事,不管受害者是谁,也不管发生在何地,我便立刻火冒三丈,感同身受。当我读到一个暴君的残暴行径,读到一个邪僧恶侣的卑鄙伎俩时,我真想去亲手捅死他们,万死不辞。每当我看见一只公鸡、一头母牛、一条狗,或其他动物欺负另一只动物时,我常常会跑得大汗淋漓地去追赶或是用石头砸它,就是因为它在恃强凌弱。我的这种感情可能是天性,而且我也认为这是天性使然。但是,对我第一次遭受的不公平对待的深沉回忆与我的天性交织太久、太密,不会不增强这种天性的。
我童年生活的宁静到此结束了。从此,我不再享有一种纯净的幸福,而且,我至今仍觉得,我对童年的美好回忆就是到此为止的。我们在博赛还待了几个月。我们在那儿宛如人们描绘的亚当一样,仍在人间天堂,但已不再享受其欢乐了。表面上,情况依旧,但实际上境况已大相径庭。学生与他们的引路人之间已不再存在爱护、尊敬、亲密、信任了,我们已不再把他们看作能看透我们心思的神明了。我们对于坏事已不再觉得可耻,而是更加害怕遭到揭发:我们开始藏藏掖掖,争辩,撒谎了。我们这种年龄所具有的所有恶行坏事在腐蚀我们的天真无邪,把我们闹着玩的事变成了丑事。在我们眼里,连乡村也失却了它让人动心的温馨和淳朴的风情,好像变得荒芜悲凉了,仿佛蒙上了一块帆布,遮盖住了它的美丽。我们不再侍弄我们的小花园,不再锄草育花。我们不再去轻轻抠扒泥土,因发现我们撒下的种子发了芽而高兴地嚷叫。我们对这种生活已失去兴味,别人也讨嫌我们了。我舅舅把我们领了回去,我们离开了朗贝尔西埃先生和朗贝尔西埃小姐。彼此都挺满意,对分别并不太遗憾。
我离开博赛快三十年了,每每想起那段时日,心里总不痛快,没什么值得缅怀的。然而,自从我过了中年,日渐老矣,我感到别的回忆在磨灭,唯独那些同样的回忆常常又浮现、深印在脑海里,而且其美妙与深刻与日俱增。仿佛我已经感到生命在消逝,在竭力把它抓回来,重新开始。当年的细微小事我都饶有兴味,就是因为它们是当年的事情。所有有关的地点、人物和时间,我全回想起来了。我看见:女佣或男仆在我房间里忙乎;一只燕子从窗户飞了进来;我读书的时候,一只苍蝇落在我手上。我们住的房间的一切布置我都想起来了。朗贝尔西埃先生的书房在我们右边,墙上挂着一幅绘有历代教皇像的版画、一只晴雨表、一个大日历。他的房间背靠一座地势很高的花园,几棵覆盆子树为他的窗户遮阴,有时树枝还伸进窗来。我很明白,读者没太大必要知道这一切,但我需要把这些告诉读者。我干吗不敢把当年所有的逸闻趣事全都说给读者听!
每当我忆起那些事来,我仍旧快活得浑身发颤哩!特别是有五六件事……咱们妥协一下吧,我少说五件,单说一件,唯一的一件,但愿读者们让我尽可能把这件事说得长一些,好让我多快活一会儿。
如果我只想哗众取宠,我可以写朗贝尔西埃小姐露出臀部的事。她不幸在草地下方摔了一跤,把屁股整个儿露了出来,被路过的撒丁王全给看见了。但是平台上胡桃树的事我觉得更有意思,因为朗贝尔西埃小姐摔跤我只不过是观众,这一次我却是演员。而且,老实说,我爱朗贝尔西埃小姐如吾母,也许爱得更深,摔跤本身虽然可笑,但我笑不出来,反倒怕她给摔坏了。
啊,你们,对平台上的胡桃树的来龙去脉很好奇的读者们,听我说说这段可怕的悲剧吧。如果可能,切勿颤抖。
院门外,入口左边,有一平台,午后,大家常去坐坐,但上面没有一点阴凉。为了让它有点阴凉,朗贝尔西埃先生便让人在上面种了一棵胡桃树。种树时十分隆重:我们这两个寄宿生成了树的教父。当大家伙儿填坑时,我们便一手扶住树,一边唱着欢歌。为了给树浇水,还在树根周围垫了个围子。每天,我和表哥两人成了浇水的热心观众,都很自然地坚信,在平台上栽一棵树比在突破口上插一面旗帜更加伟大,而且我们决心独占这份光荣,不同任何人分享。
为此,我俩去砍了一截幼柳树插枝,栽在平台上,离令人生畏的胡桃树约十来英尺。我们也没忘了给我们的柳树根部围了一圈:困难在于如何浇灌它。因为水源较远,大人们不让我们跑去提水。可是,我们的柳树又必须浇水。我们想尽一切办法给它浇了几天水,而且成绩不俗,我们看到柳树长了芽,有了嫩叶,我打量着叶子,深信它很快会为我们遮阳,尽管柳树高出地面还不足一英尺。
由于我们一心想着这棵柳树,干什么都不专心,对学习也没了心思,入痴入迷,大家不知道我们是怎么回事,便对我们比以前管得更严。柳树要断水的致命时刻到了,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它渴死,难受极了。最后,我们急中生智,想出一条妙计,救了柳树和我们一命:那就是在地下掏出一条小暗沟,把别人浇胡桃树的水偷偷地引一部分来浇柳树。我们起劲地干着,但起先并不理想。因为坡度挖得不好,水一点也不流。土老往下掉,暗沟老被堵上。入口还塞满了秽物。全都乱了套了。但我们仍矢志不移:艰苦劳作,战胜一切。()①我们把小暗沟和柳树根周围弄深一些,好让水流进来。我们把小木箱底截成小窄板条,用其中一些一块块平铺在沟底,用另一些斜置在两侧,呈一条三角形引水道。我们在入口处插一些细木头棍棍,做成类似栅栏门或滤栅的形状,挡住污泥石块,让水流入。我们用经过很好揉捏的泥土把我们的杰作掩盖严实。全部弄好之后,我们怀着希冀而又担心的焦虑心情等待着浇水的时刻。等了好久好久之后,这一时刻终于到了。朗贝尔西埃先生也像平时一样来看浇水。我俩待在他身后,挡住我们的柳树。幸好,他是背朝着它的。
当第一桶水刚刚倒完,我们便看见水流到柳树的小围子里了。我们一看,便忘乎所以,高兴得嚷嚷起来。朗贝尔西埃先生闻听,便扭过头来。这可完了,因为他看着胡桃树下的土质好,在贪婪地吸水,正在高兴哩,突然发现有两处在吸水,不觉一怔,也喊叫起来,细细一看,发现了花招,立即叫人拿了一柄十字镐来。一镐下去,掘飞了我们两三块木板,还粗门大嗓地吼道:“偷水!偷水!”他抡起镐来,狠狠地乱刨一气,每一镐都击在我们的心上。转眼间,木条、引水沟、树围、柳树,全毁了,刨了个乱七八糟。他这么残酷地破坏时,嘴里没别的话,翻来覆去嚷叫着的就一个词儿:“偷水!偷水!偷水!”
大家会以为,这事对小建筑师们来说后果不堪设想。这可是想错了:一切到此为止。朗贝尔西埃先生没说一句责怪我们的话,没有对我们挂脸,而且再没跟我们提起这事。不一会儿,我们甚至听见他在他妹妹跟前朗声大笑,因为朗贝尔西埃先生的笑声老远就能听见。更加令人惊奇的是,最初的心疼过后,我们自己也不太难过了。我们在别处另栽了一棵树,而且我俩常记起第一棵树的遭遇,常装模作样地学着:“偷水!偷水!”这之前,每当我自以为是阿里斯蒂德或布律蒂斯时,便有着一种了不起的感觉。这一次是我强烈的虚荣心的第一次表露。我们可以动手造一条引水沟,种一棵小树与大树较劲儿,这在我看来是无上的光荣。我十岁时对光荣的看法就胜过三十岁的恺撒了。
这棵胡桃树及与之相关的小故事一直深印在我的脑海里,或者常常浮现出来,所以,一七五四年,在我去日内瓦旅行的美好计划中,有一项就是去博赛,再看一看我童年戏耍的地方,特别是那棵亲爱的胡桃树,那时大概有三十三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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