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嗯,这才是我所认识的潘仲询!”张夫子举杯相碰,故意讲反话,“我还以为你这就要缩头老乌龟一辈子呢。”
潘太师原来深藏在心底中的那些痛苦悲伤负疚,一下子全部从眼眶中奔涌出来,举杯复举杯。
张夫子一脸淡然,李棠溪一脸讶然。
“一国皆病,病来如山倒,病好如抽丝。再者,人心堕落如高山滚石,人心上升却如举石登山。难啊!水滴石穿,久久为功呐。”张夫子一杯进肚,又伸手向李棠溪示意斟酒。
“明日,老子便上朝骂娘去!也该到了砍几颗脑袋的时候。”潘太师不用火钳,直接伸手从火盆中拣出一个竽头,“烫手的竽头,咱们也不是没啃过。”
“人心缝补,无非是叫大多数人不失望,不绝望。怎样叫人不失望?就是把道理讲清楚。天底下没有人生下来就该坐享其成,君主死社稷,大夫死宗庙,百姓死山河草野,这是国家破灭山河破碎时的道理。在此之前,将士死沙场,商贾地主纳税课赋,百姓输粮边关,是奋起抗争的道理。再在此之前,庙堂上官僚要克已复礼,市井百姓安守本份,这是未雨绸缪的道理。谁听不进去老子嘴里的道理,老子便要拔出军刀来,用刀子跟他讲道理。”潘太师军旅出身,青壮时豪雄海量,但此时已微醺。
“酒来!棋来!今晚无事,且把酒棋等捷报。”潘太师摇摇晃晃站起来。
终究下不成棋局。潘太师青壮时,以三军统帅之高位,却能在错综复杂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对都、营指挥得如臂使指,这样的常胜将军棋力能差了?张夫子臭棋篓子,李棠溪倒是踊跃欲试,但被张夫子的眼神给止住了。
潘太师把棋盒扣在棋盘上,棋子全倒了出来,黑白各占的半边江山。
“人心唯微。人心升降,如烟霞流云,是不够牢靠的,锁得住城门,关不住人心。”潘太师动手拂乱了棋盘上的棋子,黑白混杂,“一场毫不起眼的市井纠纷,往往会酿成人心如大雪崩一发不可收拾的风波,所以收拾人心,需要诚惶诚恐,兢兢业业一刻也不能放松,唯恐细微之处出了纰漏,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许多吃过大苦头,经历血泪生死的老人,大都凋零,青壮年没有经历过那些撕心裂肺,无法想像先人的苦难,或者不把前人的唠叨絮语当回事。大梁城每每接西北战报,无非是天波杨家高高升起一竿白纸灯笼,还有红墙琉璃巷里的恸哭几声,更多的呼号痛哭,有着大梁城两重高大厚重的城墙和琴瑟笙箫隔离,听不见。”潘太师边说,边伸手从棋盘上提起十颗白子。棋盘上本来棋鼓相当的黑白棋子,白子立即呈现了劣势。
“西北一役,明面上是我们赢了,可我们伤筋动骨的程度远甚于北庭,四万多人死在西北,四万多户家庭,得对朝庭失望乃至心生怨恨?天下承平已久,人命金贵,都怕死啊,可那些没死人的家庭,能有几人记得在西北的四万多人,有几人知道他们为何而死?有得有失,失大于得。”潘太师说着,又提起了三颗黑子和五颗白子,这下白子更是雪上加霜。
“西北捷表入梁城之日,以及前年立春日报国寺国子监士子辩论问答会,杜老二两场胡闹,扳回一城。”潘太师提起三颗黑子。
“范文稀治苏州,政声斐然。扳回一城。”
“山东大野泽剿匪,大梁城内缸瓦巷杀人案至今未破,一得一失。”潘太师各提黑白棋各三子。
“高御史独子被杀案未破,庙堂上人心离析,市井额手相庆却无济于事,失一城。”
“襄阳城采生折割案告破,沛阿二身份揭破被武林乱刀分尸,襄阳王质子入京,毒士苏诩远游边关,中土胸腹得安宁,得一城。”
“崇关黄柏站稳脚跟,扫净污垢,得一城。”
“皖北方十三起兵,祸乱三十余州郡,岭南、蜀中多处乱贼起事响应,中土大地大小烽烟一十七处,民心离乱,失十城。”潘太师在李棠溪狐疑和张夫子的冷眼中,毫不豫提了五十颗白子。
“有失有得,方十三起兵,未曾不是好事,毒疮早发好过迟发。”大逆不道的话不能讲,一直默然不语的李棠溪只好抢着提起十颗黑子。
“黔州知州庸惫无为,一味搜刮激起十六洞生苗叛乱,致使朝庭变生肘腋,失两城。”
“杜老二在江南打了一架,引发一场朝野口水大战,已经给江南讲了一课,可惜江南听不进去,其它地方倒是听进去了,得两城。”
“大河改道,鲁地饥冻,人心浮动,失两城。”
“……”
“……”
棋盘之上只有三颗黑子和一颗白子。潘太师一肚愁肠酒,化为两行浑浊泪。
“范文稀。”
“杜芷舟。”
“张庆之、王临川等一批青壮年。”
李棠溪说一个名字,提一颗黑子,把三颗黑子全部提完,留下天元目上一颗白子孤零零茫然四方。
“庙堂,江湖。既是染缸又是油锅。如高御史之流,早就熏染成乌麻漆黑,还煎熬成焦枯油渣,枯槁得没有点儿人样。我要掀翻它,把范文稀这样的中流柱砥柱远离中枢,把杜芷舟、王临川、张庆之这样的后起之秀放出牢笼,让他们出去看看万里锦绣江山的青松白云和满山杜鹃,看看阡陌村落鸡犬相鸣,看看人间还剩下的可爱之处,在心田里多装一些人间雨露,不要干涸成黄沙瀚海。”李棠溪沉声道,“潘太师与我们还有十年之约呢,我埋了一坛新汾酒,期待十年之后开坛与潘太师贺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