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时,月亮也还留了一个淡淡的月影,悬在天际。
像一只窥到真相的眼睛,直直地、无慈悲地望着人世间。
……
壁虎男睁大了眼睛。
他尖利且慌乱地否定:“不是!不是!”
“吃人的是月神!山上真的有!真的——你相信我们——”
南舟问到了自己想问的,便再不多话,静静起身,给郑星河的双臂让开了道路。
江舫更是温温和和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壁虎男见势不对,尖声哭求:“你们不能杀我!我该说的都说了!我帮了你们!我走,马上走!!”
郑星河和他们是同类的怪物!
他真的会杀了他的!
南舟回过头来。
带着细碎雪粒的锐风,将他微微卷曲的黑色中长发向前吹起。
南舟漂亮的眼珠转了转,思考该如何回应壁虎男凄声的哀求。
末了,他郑重说:“……谢谢?”
壁虎男:“……”
尽到了礼貌后,南舟拍了拍一旁郑星河蓄势待发、已经绷起肌肉的双手。
郑星河的手臂离弦之箭似的,蓦然扑上前去——
……
陆比方搀着梁漱站起身来。
刚才还是绝地,转眼间竟然已经逢生。
陆比方一时还有些迷茫:“姐,我们……是得救了吗?”
梁漱抹了抹嘴角的雪沫,盯准了南舟,若有所思地笑说:“是啊,竟然被要保护的人救了。我们还不很称职。”
郑星河的一地器官,又蹦蹦跳跳地聚拢在一起,形成了基本组织。
南舟拉过来他,认真介绍:“郑星河,农大的学生。”
一下见到了这么多人,他几乎有些羞涩地张开了染着黑红色血迹的嘴巴,小声道:“你们好。”
贺银川:“……”
贺银川:“啊,咳,好,你好。”
在其他人无语凝噎时,南舟面色平常地和郑星河对起话来:“你有什么打算?”
郑星河:“我……回去吧。”
南舟转头问江舫:“我们距离副本任务结束,还有多长时间?”
江舫看了看表:“两个小时。”
南舟:“嗯。”
南舟又转向了了郑星河:“我们一起上山吧。”
郑星河呆住了。
他张开僵硬发青的嘴巴,发出一个疑惑的单音节:“……啊?”
南舟:“嗯。一起上山吧。”
半身女彭姐并没有和他们一起走。
她安安静静地被那双腿驮着,消失在了茫茫风雪中。
其他惊魂未定的人交换了一下视线,同意了南舟的提议。
于是,南舟牵着一具僵尸,缓缓步上日高之地。
他指尖牵绊的丝丝光线,在阳光的耀照下,变成了夺目的金线。
南舟和江舫带着郑星河走在最前面。
“青铜”则带着李银航跟在后面。
贺银川缓过劲儿来,开始逗周澳说话:“哎。”
周澳回头看他。
贺银川:“平时贺队贺队的,突然叫一声银川,还怪好听的。”
周澳:“……”
贺银川:“再叫一声。”
周澳扭回头去,淡然回嘴道:“幼稚。”
贺银川:“……”
周澳难得噎住了贺银川。
但他同样清楚,贺银川扯开话题,是为了避免去谈论某件事。
南舟刚才展现出的几近非人的战力,和他起先虚弱的表现,堪称判若两人。
这反倒坐实了林之淞之前那看似荒谬的直觉判断。
——他确实……挺可疑的。
但南舟偏偏救了他们的命。
因此,刚刚获救的他们,失去了质疑的立场。
而一直不断激烈表达自己疑惑的林之淞,则在这时保持了绝对的缄默。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南舟侧着头,和郑星河说话:“最终,你们谁都没能走出雪山。”
郑星河:“嗯。”
他看得出来。
即使吃了他们的血肉,他们谁也没有等来救援。
与此同时,梁漱也在队伍后面,轻声跟其他人解释:“很可能是因为朊病毒。”
“同类相食,就会传染这样的病毒。”
“最终的表现形式,是功能性脑紊乱,脑组织会变成带有空洞的海绵状。”
“他们每个人都吃了人肉。……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才变成了一样的怪物。”
至于那双腿,由于和上半身分离,所以形态和“性格”和其他怪物都有些不同,始终是被食用时筋肉全无的状态。
南舟继续问郑星河:“他们不想让登山者上去,有机会发现你。但总是有其他登山者的,是吗?”
“有。”郑星河果然点头,“但他们看到我,要么会攻击我,要么会逃离。”
他说:“只要不伤到我,我也不会追。反正也追不很远。”
南舟举起那蛙状的手蹼,对郑星河晃了晃。
郑星河点点头:“是。有的是人,有的不大像人。”
南舟又问:“这个副本,在你的认知里,大概过了多久了?”
这个问题对郑星河来说不难。
“月亮升起来一次,我就画一道杠。”他喃喃道,“怎么都有……一千两百多次了吧。”
三年。
南舟和江舫交换了一下视线。
这个副本,是可持续使用的。
但据他们所知,迄今为止,《万有引力》的万余名玩家,根本没有玩过两个相同副本的。
这条被副本怪物据为己有的玩家手臂,为他们打开了一扇新思路的大门。
门后,仿佛是一个愈加光怪陆离、生长在人类想象力之外的世界。
问题到这里,郑星河不再开口。
他保持着沉默,一路向上攀登。
他们都以为山顶距离他们还有很远。
不过,他们的预估出了错误。
有了指南针,加上一个半小时的攀登,他们很快就来到了恍如世界尽头的雪山之巅。
万丈金华间,几人在蜿蜒的峰顶站定。
一时无言。
贺银川感叹了一声:“山顶居然这么近?”
一直默然无语的林之淞突然开口道:“或许带了真正的副本角色,我们才能到达真正的山顶吧。”
即使在日升之时,天上仍有宛如巨目一般的圆月残影,不肯消亡。
南舟仰头,望向那薄如纸张的月影。
江舫轻轻攥住了他的手,笑问:“你觉得月亮里有什么呢。”
南舟由他拉着:“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喜欢月亮。”
江舫轻声说:“小的时候,我母亲告诉我,月亮里有一种叫做嫦娥的生物。”
“我问她,嫦娥为什么要一个人在上面,她不会寂寞吗?”
江舫至今还能回想起他那始终奉爱情为人生至上的母亲的轻声喟叹:“……谁知道她会不会后悔呢?”
所谓圆月,既代表着窥视秘密的、让人恐惧的独眼,也代表着始终难解的遗憾和懊悔。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所谓的“圆月恐惧”,所谓人生中不想面对的事情,不外恐惧与懊悔这两种情绪罢了。
……
面对着滔滔云海,漫漫金光,郑星河看怔了神。
“我操。”他吸了一口新鲜的雪风,轻声说,“真美啊。”
落在他头上的雪化作了水,在他脸上蜿蜒而下。
似是晶莹的泪珠。
他的身形晃了晃,突然,整个人化作了一座人形的冰雪,摇晃着坍塌了下去,和这莽莽雪山融作了一体。
南舟想去抓他的手,却抓了个空。
那些将他吞食的人,带着无穷的恐惧和懊悔,畏缩在山的一角,慢慢煎熬,慢慢过活。
而郑星河的愿望,或许只是上一趟山。
看他始终未能来得及看上一眼的,人生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