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多少有些不好看。
杜若蘅不喜欢周晏持的这种做派,即所谓的“我对你好你就要接着,否则就是没眼色没情商不懂事”。即使他不会承认这一点,但给人的感觉便是如此。过去这么多年,周晏持还是没能改掉这种独断专行的性格。似乎骨子里已经就是这样,即便再过去几十年,也还是不会有多大的改变。
但从另一方面,他又确实给予出去了他所能给予的一切。杜若蘅对远珩的股份不感兴趣,但这是周晏持的心爱之物。从当初女儿的抚养权,到现在远珩的绝对处置权,杜若蘅很怀疑周晏持这么做是否有后悔过。他表面太云淡风轻,她不能摸准确他的心理。
饭后周晏持主动洗碗,杜若蘅在客厅转了一圈无事可做。她刚刚辞职,还没适应下来闲散的生活。最后她斜倚在厨房门口瞧着周晏持动作。看他把碗具整齐地放进消毒柜里,又把流理台擦得很干净。
周晏持问她在想什么。
杜若蘅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说:“记得你以前挺唠叨,最近话很少嘛。”
他说:“我怕你会烦。”
杜若蘅有些无言,只好说:“是挺烦。”
周晏持站在那里停顿了一会儿,然后他问了出来:“康宸之前是不是也这么给你做过饭?我跟他谁做的更对你胃口?”
杜若蘅说:“你还是闭嘴吧。果然很烦。”
她转身往客厅走,周晏持脱了橡胶手套,跟在她后面喋喋不休:“你不可能喜欢他那种西式做派,那个人在国外一呆二十多年,除了抹点儿黄油面包片之外他一无是处。”
杜若蘅说:“闭不闭嘴?再说滚出去。”
世界终于安静。
当天晚上周晏持继续睡客厅沙发。杜若蘅的客房被她锁上,他无法进入。第二天上午老管家把周缇缇送了过来。当时周晏持正在躬身拖地板,老管家进来看见震惊了好半晌,才喃喃说:“少,少爷,您辛苦不辛苦?要么还是我来吧!”
周晏持没什么表情地叫他歇着。周缇缇仰着脸,目光不住在父亲跟母亲中间扫来扫去。周晏持表情没什么异样,倒是杜若蘅有些不自在,她跟周晏持说你停下来,现在就回去T城好了,管家都来接你了。
周晏持说我把地拖完再走。
杜若蘅的脸色冷下来:“你究竟走不走?”
周晏持辨认了一下她的脸色,最后他离开。他来的时候就没带什么东西,走得也容易。杜若蘅倒是很想让周晏持把昨天他在S市买的一套洗漱用品全带下楼扔进垃圾桶,最后在周缇缇的眼皮底下她没能这么做。
周晏持走到门口转了个身,看了她一会儿,说我下周再来行不行?
杜若蘅手心里还拽着女儿周缇缇,面对他的问题她装作没听见。
周晏持慢慢酝酿着继续道:“或者,你和周缇缇搬回T城住,跟这边没什么分别。”
周缇缇仰起脸,跟杜若蘅说:“妈妈,我在T市见到习睿辰了。我发现他读的学校跟爸爸的房子离得很近哎。”
周晏持还要再补充,他的电话响起来。来电人显示的是周父,这边甫一接起,便听到那边气急攻心的质问:“你疯了你把股份全都转让给杜若蘅!”
周父的声音太大,周围的人全都听得见。周晏持下意识去揉眉心,说您怎么会知道。
“要不是沈初告诉我我还蒙在鼓里呢!你现在究竟签没签,没签你给我立刻收回来!”周父威严说,“想补偿给小杜你送什么不行,房子车子现金都随便你!你现在可好,可真大手笔!偌大一个远珩的控制权轻轻松松就给一个女人,你让远珩的股东们怎么想,董事会的董事们怎么想!你身为最高指挥者,怎么会做出这么不负责任的行为!”
周晏持听完,淡淡说:“您在国外好好养老,用不着操这么多心。”
周父愈发怒极:“你这是什么口气?!你看看你这几年做的都是些什么东西,离婚分了一半还不够,现在全都送出去!我看远珩不败在你手里你就不甘心!”
周晏持揉着眉心等那边说完,开口:“不这样难道您让我下半生都一个人过。”
“远珩都在你手里,难不成你还怕找不到个女人!”周父继续严厉训诫道,“只要你是个成功男人,什么体贴可人的女人这世上没有,我就想不通了,你怎么就为了个前妻执迷不悟了!”
周晏持简单说:“您记得替我向母亲问好。”说完挂断电话。
走廊内安静无声,杜若蘅低垂着眼,把周缇缇的耳朵捂住,从头两句开始就不准她听下去。管家仰头望着天花板,琢磨着周宅里的路灯倒是可以换成这种款式。
周晏持看了杜若蘅一会儿,后者根本没扭头。最后他低声说:“别往心里去。”
杜若蘅冷淡说:“你该走了。”
周缇缇跑到窗户边目送爸爸离开,还遥遥地跟他挥手告别。她的表情很是恋恋不舍,等人影都没了还在托着腮帮往外看。杜若蘅抚摸女儿的后背,柔声问她这些天在T城过得怎么样。
周缇缇没什么兴致地说很好。然后就不再开口,也不像往常那样叽叽喳喳跟母亲分享趣闻。心情看着有些闷闷不乐。
杜若蘅为了哄她,说我们周末去海洋馆玩好不好。
周缇缇说我在T市的时候去过了。
杜若蘅笑着说:“那我们去吃快餐呢?然后去坐摩天轮,好不好?”
周缇缇仍然摇头。
杜若蘅没有了办法。周缇缇突然望向她:“妈妈,你从酒店辞职了对不对?”
“……对。”
“为什么?”
“妈妈想暂时休息一段时间。”
“听说你还和康宸叔叔分手了。”
“是这样。”杜若蘅给她稍加纠正,“我和你康宸叔叔是和平分手。”
“为什么会分手呢?”
杜若蘅柔声说:“我们两个都认为,以后还是做朋友更合适一些。”
周缇缇哦了一声,小脸上若有所思,不知道究竟听没听懂。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又抬起头,眼神晶亮地看向她:“既然这样的话,那么就像爸爸说的,我们一起回T城住不行吗?我想回T城上学,行不行呢?”
杜若蘅眼神复杂地看着女儿,很想问一问她,是不是管家教得她这么说话。
周缇缇腻上来,钻进母亲的怀里哼哼唧唧地撒娇。这一招她不常使用,因而更加有效。杜若蘅觉得心软,她跟周缇缇祈求的眼神对上,差点没有脱口而出一个好字。
最后她轻声问:“为什么想回T城?”
周缇缇加重语气:“我想和妈妈一起回。”
“为什么想和妈妈一起回?”
周缇缇想了一会儿,回答:“我觉得妈妈你在S市住着,也不是很开心。”
杜若蘅心里有微微酸涩,她差点就要叹一口气。女儿的后背被她来回抚了又抚,周缇缇问她:“好不好?”
杜若蘅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好。”
周缇缇热烈欢呼一声,扭身就要给周晏持拨电话。被杜若蘅拦下来,她笑着跟她转移话题:“乖,想不想吃冰淇淋?我们出门去。”
母女两个去商场逛了一天,晚上周缇缇跟着母亲一起睡。她从今年春节开始学习独立自主,在S市的时候与母亲分居两室。等回到T城却又是故态复萌,每每都要求跟周晏持一个屋里睡。
小女孩受到父亲百般纵容,被宠到没边的后果就是在S市养成的好习惯到了父亲那里总是一下子全都消失。周晏持对女儿的教育基本等于溺爱,康宸不能做到像那样的纵容。
周缇缇到底只是个七岁的小女孩,她的亲生父亲娇惯得她百依百顺,她也就不会对其他人产生能超出像对周晏持那样的依赖。这里面有天性的血缘牵绊,也有后天周晏持滴水不漏的笼络。
周晏持疼爱女儿的时候未加刻意。他的想法很简单,他下意识地对这个孩子赋予极大心血,这就是他的眼中宝心头肉。
卧室里关了灯,周缇缇在被单底下滚到母亲怀里,两只脚挂在杜若蘅的腰上,跟她说妈妈,爸爸很想你的啊。
杜若蘅笑着去捏她的鼻根,说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嘛。爸爸一直等着你回家,房子里你的东西都没有动,管家爷爷每天都打扫你以前用的衣帽间和梳妆台,没人能动一下。连爸爸摸的时候都很小心。”
周缇缇接着说:“而且卧室里的床爸爸就只睡半边,我跟他一起睡的时候我俩一起睡半边,剩下半边一直给你留着的。”
杜若蘅在黑暗里都能觉察到周缇缇目不转睛看过来的眼神。
杜若蘅说那据你观察,爸爸表现得乖不乖,有没有早出晚归?
周缇缇思索了一会儿,回答:“爸爸很乖,一直都没有漂亮姐姐跟着的。”
“……”
周缇缇睡着得很早,杜若蘅睁着眼清醒到半夜。
她在上午答应周缇缇,有一大部分是在照顾女儿的心理。周缇缇开始读小学,如今的心理比三年前要更加敏感而纤细。她很聪明,学什么都相当流利,又不知从哪里修炼了高情商,一个七岁的小女孩有时候看待问题的态度就像个小大人,全方位多角度,善良而体贴。周缇缇越长大就越少任性发脾气,她比曾经的杜若蘅更加明理识趣。
杜若蘅不能不反思自己与周晏持的离异给女儿带来了什么影响。总之是弊大于利。假设他们能一直恩爱如初,周缇缇一定比现在更加开朗活泼。
回T城并不意味着两个大人之间的复合,而只是为了安抚周缇缇的心理。假如对周晏持的负面情绪已经能够消除大半,呆在S市与呆在T市也就没有什么分别。杜若蘅想,反正她已经做好了随时再离开T城的准备,她如今带着周缇缇回去,只是为了女儿的身心健康,不管周晏持未来做什么,她都不会再遭受到什么打击。如果他行为失德到让她在T市再次失去尊严,她走就是。
一旦没有任何期许,也就无所畏惧。
第二天杜若蘅去学校跟周缇缇办转学手续,周晏持打来电话。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缇缇打电话告诉我,你准备带她回来T城。”
杜若蘅冷淡说:“缇缇太敏感,我打算这两天带她去儿童医院心理科看一看。”
周晏持说我陪着你一起。
杜若蘅说:“拜托你千万别来添乱。”
周晏持隔了一会儿,像是有话要说,杜若蘅抢先一步:“你别误会。周缇缇才是想回T市的那一个,我只是过去陪读而已。”
“缇缇希望的不止这些。”
“我知道。但其他的断无可能。”
她说得斩钉截铁,周晏持一时没有回话。然后他问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杜若蘅说没有。
“需不需要叫人去接你们?”
“不用。”
杜若蘅在下午接到章一明律师的电话,两人约在一家咖啡店里按流程行事。杜若蘅在签字之前把合同浏览了一遍,周晏持除了把所有股份都转让了之外,还有一处房产也包含在协议里面。
杜若蘅问律师:“除了这些之外,他手中还剩下什么财产?”
章一明说:“也没什么了。只剩下周宅那座房产,还有一些现金。”
杜若蘅便低下头去签字,签字的时候没有再犹豫,倒是章一明看得有些愣神。两人签完字又闲谈了两句,章一明终于按捺不住,说他简直看不透T城的这个圈子了,怎么一个个都把金钱看得跟玩儿似的。
他说:“我在前些天还受理了另外一位小姐的委托,她决定把名下所有财产都转让到前夫手里。当时好像她还挺舍不得的,大阴天都戴着墨镜,很大可能是眼睛哭红了没法见人。但这样也还是义无返顾地签了文件。现在周先生也是这样。全副身家都不要,视金钱如粪土,您能否同我说说看,这都是因为什么才会做出这种寻常人根本琢磨不透的事?”
杜若蘅发怔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微微笑问道:“章律师,您结婚了吗?”
对方指了指空无一物的无名指:“我已离婚。”
杜若蘅一副了然神色:“难怪。”
到了晚上杜若蘅接到苏裘电话,在那头问有没有听说T市的消息,远珩几个大股东快要被周晏持整疯了,明天远珩的股价肯定大跌。
杜若蘅正在厨房给周缇缇做蛋羹,电话夹在耳朵边,说没听说。
苏裘一副看好戏的口气:“我明天一定要买远珩的股票。低买进高卖出,再过段时间一定会赚翻倍的。”
杜若蘅笑着说:“你这么有自信。也有可能一路就跌下去了。”
苏裘说怎么可能,反正下一任执行总裁还会是周晏持,我对他人品不认可,对他的从商经验还是比较看好的。
杜若蘅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说你怎么就这么知道,我可从来没说过我要选谁做代理人的。
苏裘漫不经心道:“除了周晏持你还能选谁。周晏持在高层的口碑中毁誉参半,但靠着那张脸跟铁血手腕在基层员工那里还算是不错的。毕竟你总不是那种昏庸到因为私人感情要拉着偌大一个集团陪葬的人。除了周晏持你很难选出第二个候选人。康宸么?我宁可相信你宁可找猎头选个外人也不会选康宸。”
“为什么?”
“你总不会希望周缇缇长大之后因为这个讨厌你吧。她那么爱她爸爸。”
“……”
半个小时之后杜若蘅接到了来自杜母的电话。她在电话里说已经得知了事情经过,然后说:“晏持已经做到了这份上,你也该跟他复婚了。”
杜若蘅把蛋羹端给周缇缇,自己走到阳台上:“您三年不肯跟我打一通电话,现在打过来就是因为要跟我说这个?”
杜母沉着说:“晏持既然已经知道错误,现在又把全副身家都交在你手上,你还有什么不能满足的?监狱里的犯人都还有服刑期限呢,服完刑出来安分做人就是。如果按照你的理论,难不成只要人犯了罪就没有原谅的机会了?”
“更何况你们之间还有缇缇。”杜母教育她,“这样就可以了,别做得太过分。”
杜若蘅强忍住冲动,平淡说:“您不了解全部原因。”
杜母轻描淡写:“你当你这是新鲜事?这世上出轨的男人那么多,只有你拿这种事当回事。你离婚后过得哪里比离婚前好了?一个单身女人带一个女儿,当年我就是这么过来的,你当我不了解这其中的心酸?”
“……”
“再者说,晏持哪一天真的被你折磨死了,你就甘心了?”杜母说,“我很早就教过你,做事要知道适可而止。”
杜若蘅根本说不出话来。心里一阵冷一阵热,听着杜母在那边把电话挂了。
她心里有些不好受,坐在阳台上的吊椅里,拽着面前一盆吊兰里的杂草。不久之后她接到当晚第三个电话,响了好半晌她才听见,然后便看见一闪一闪的来电人名字,康宸。
杜若蘅接起来,那边顿了顿,才低沉开口:“我是康宸。”
“我知道。”
“你的辞职手续还需要我盖章,很抱歉这两天我事情比较多,没有来得及办理这件事。”他说,“我明天就回S市处理。”
杜若蘅说不急。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康宸说:“我应该向你道歉。”
杜若蘅下意识问出口:“为什么?”
康宸因为她的回答而有些苦笑,半晌才说:“明天我回去景曼的时候打你电话。”
从心底来说,杜若蘅对景曼的感情深厚。毕竟五年来她花了大量的心血在里面。有时候杜若蘅值夜班,她会不得已带着周缇缇一起到酒店的办公室。汪菲菲因此说过她很不容易,单身母亲带着女儿,还要协助管理偌大一座五星级酒店,每天一定都身心疲惫。
类似的话康宸以前也曾说过。他在杜若蘅连续出差半月回来后体谅她辛苦,给她按摩肩膀,结果越按摩杜若蘅就越紧张,直直坐在那里僵硬得不行,康宸不得不一直笑着让她放松。
但却很少有人建议过她辞职。大部分人都认为杜若蘅适合酒店管理这份工作,三年过去,杜若蘅出色的口碑在温婉耐心之上还添了滴水不漏这个形容词,酒店员工基本认可她的处事能力,并且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喜欢并且胜任这份工作。隐约提过辞职类似的话的只有周晏持,他说过她不适合复杂的人事工作,清净地做一份科研可能会更适合。
一定意义上杜若蘅将自己藏得很深。大多数时候她都带着一只面具示以世人,并且尊严这种东西随着年纪的增长而愈加顽固,到了现在她甚至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脆弱的一面,就算对方是她的亲人。所以假如从这一方面来看的话周晏持就又显得比较珍贵,他长她七岁,把她所有的优点和缺点一并包容,兼具父亲兄长与爱人的多重身份。这是在双方都甘愿的情况下多年磨合才能有的结果。假如周晏持没有过不忠行为,杜若蘅一定过得相当幸福。
这便是真正的症结所在。到了现今杜若蘅已经确定了一件事,就算面前有一百个出色男人可供挑选为良人,她有一半以上的可能还是会选择周晏持。她确认自己很难再有那份心情去慢慢磨合彼此,此外她还有感情洁癖,没有那么大的自信去相信如果再花上七八年的时间,她可以像以前信赖周晏持那样信赖另外一个人。
但与此同时,周晏持又让她如鲠在喉。明明现在他的姿态已经十分低,如果杜若蘅肯,他已经可以任由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可杜若蘅仍然觉得心浮气躁。
她不是没有动过一丝有关复合的动摇念头,又被自己毫不犹豫地否定掉。她对他没有自信,对自己也没有自信。越深想下去,就越觉得没什么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