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足够的说服力,杜若蘅在电话里跟女儿说,妈妈除夕夜可能无法回去T城,酒店加班,她要值班至少四天。
周缇缇为此伤心了一个晚上,在睡着的前一秒还在踢打周晏持说一定都是怪你。然后第二天早晨她起床后,站在餐桌旁跟周晏持一脸郑重地发通知,说她要去S市陪妈妈过春节,她不要跟爸爸一起过节。
周晏持早餐只喝了小半杯牛奶,剩下的一口没吃下去。
周晏持抵达W市已是深夜。深冬寒冷,他敲了半天的门才有人来应,周父对他千里迢迢深夜造访的行为没什么太好的反应,甚至不满说你来之前怎么也不通知一下。周母倒是态度好一些,给他找鞋子找洗漱用具,末了告诉他今晚他只能睡沙发因为客房有若蘅在睡。
周晏持疑心自己听错。半晌才问道:“谁?”
“若蘅来了啊。你不知道啊?”周母轻声告诉他,“那你俩真够巧了。她今天下午才过来这边,说过年前来探望探望我们两个老人。”
周晏持一个晚上没有好睡。沙发太松软,还有时差问题,此外他又惦记着许多事,导致合眼都困难。到了第二天早上快七点,他听见客房门把手有轻轻被转动的声音,才重新闭上眼。
杜若蘅看见他也超出预料。她这回飞来W市,其实存了最后一次从此路人的想法。她随行带了很多贵重礼物,若是单纯以价格计,已经超出周家二老曾经给她的那些礼物的十倍不止。她其实是想凭借这些补偿周家二老曾经待她的那些情意,并打算在最后告诉他们,这可能会是她对他们的最后一次拜访。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周晏持。他乡遇故知不应当是这么个方式,她并不乐见。周晏持来W市的几率实在太小,却偏偏碰上。这样的巧合让她无言以对。
杜若蘅在原地静滞了片刻,周晏持闭着眼,却几乎可以察觉出她扫过来的视线。他身上的毛毯有大半掉在沙发下,她看过来,最终又收回目光,转身离开。
两人一直到坐在同一张餐桌前用早餐,都没有相互打一声招呼。他们坐在最远的斜对角上,甚至相互看都不看一眼。周父往周晏持身上扔了一记白眼,抖着报纸重重哼了一声。气氛冷到角落的鹦鹉都难受,在那边低嘎地叫了一句“恭喜发财”。
周母终于打破沉默,跟杜若蘅说晏持这回来W市其实是打算接我们去T城过春节,不如你也跟着我们一起。
自十五岁出国留学后,杜若蘅便很少再与杜家父母一起过春节。她虽被判给与母亲一起生活,然而杜母身边不乏爱慕者,春节往往是她与旁人一起出国度假的时候。杜若蘅幼年时往往与父亲一起过年,但他在她十岁后组建了自己的家庭,杜若蘅呆在父亲家里总有种外人的错觉。因而自从她与周晏持结婚,春节便全都是在周宅过。
杜若蘅隔了一会儿,温声说今年就不回去T市了,不方便。
周晏持终于开口。他说:“缇缇很想你。”
“我知道。她给我打了电话,说要来S市跟我一起过春节。”杜若蘅回应,“如果你们同意,就让她过来。如果你们不同意的话,就让缇缇陪着你们。”
她的态度温婉而坚决,眼神平静,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回去T市的意思。听不出转寰余地。周母给她夹菜,末了轻叹一口气。
早饭过后周晏持被周父叫去书房。父子俩已经很久没有过正式的对话,一对上就是满满火药味。周父敲着桌子说你挺行啊,把康在成曹宜春全弄去M城那种破地方,你是不是不把远珩拆成破烂不算完?
周晏持坐在沙发上翻报纸,随口说现在远珩我说了算,您既然已经到国外来享清福了,就别再插手我的事了行不行。
周父大怒:“我不插手?我像你这么大可没离婚!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话,妻离子散这像是三十多岁男人该有的成就?下一步你可不就打算家破人亡了?你还让我享什么清福,你没把我气死我都该谢谢你哪!”
周晏持动作停了停,然后漫不经心道这种话您都讲得出口,为老不尊啊您。
周父气得拼命往后仰头,颤抖指着他:“我是不是还管不了你了!这是你来接我跟你妈回去过年的态度?!”
周晏持揉着眉心心烦意乱,他说:“您不是早就管不住我了么。”
书房极好的隔音将两人的争执消弭无形。周晏持从书房出来,耳根都被周父吼得隐隐作疼,客厅里却安谧静好。杜若蘅正陪着周母坐在窗边看刺绣的走针,单手托腮的模样古典恬静,让人联想到古代的仕女图。
杜若蘅性格宜动宜静。周晏持这些年见过她无数模样,或刁钻娇蛮,或无情冷淡,也有热情似火甜美如桃的时候,更有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一面。每一面都真实得美丽,让他怀念。
这世上只有她拿捏得住他的骨头。杜若蘅最懂得什么时候让他熨帖,若是她乐意,一句话就足以令人心花怒放。同时也最有本事让他着急,上一刻他还身处天堂,下一秒已入地狱。
他曾经在不动声色中养成让她仰仗的习惯。可没有他的时候,杜若蘅照样也可以过得很好。她的骨子里本来就有独立和倔强的因子,一旦环境适宜便破土而出,毫无顾忌就可以抛弃他远走高飞。
这么多年过去,他觉得他需要她的程度已经甚于她依赖他。
她也会害怕,却同时也会勇敢。第一次正式拜见周家二老的前一夜,杜若蘅紧张得半夜睡不着,第二天却照样表现得很好。后来两人在教堂中举办婚礼,曾举手郑重发誓不离不弃。他给她套上结婚戒指的时候,她在微微颤抖,下一瞬她抬起眼眸,盈盈有泪,却冲他笑得璀璨甜美。
周晏持微微出神的空当,周母已经看见他:“站在那里做什么,去给我们倒杯茶来。”
周晏持依言从厨房倒了两杯茶回来。一杯递到周母手上,一杯向杜若蘅递过去。后者没有看他,也没有接过,与他不冷不热地僵持。过了片刻,周晏持首先将茶杯轻轻放在桌几上。
周母仿似没看见这一幕,问周晏持在这里要呆几天。
周晏持说后天早上走。
母子两个也没什么话说。周晏持生性与人冷漠疏远,对待父母也习惯礼貌多于亲情。周母与他长年沟通不良,吹着茶思索了一会儿,突然转向杜若蘅,问她是不是还在生周晏持的气。
“哪里生气就讲出来,”她说,“别人的他都不听,包括我们,他只听你的。你讲出来,他会改正的。”
杜若蘅垂着眼安静片刻,笑着答:“您让我怎么回答才好呢。我总不可能生气一辈子。再者说,我现在过得很好,他现在过得也很好,这就可以了。您觉得呢?”
“你们之间毕竟还有缇缇。”
杜若蘅动了动唇,最终笑而不答。
下午两个长辈坚持出门去超市采购,把杜若蘅跟周晏持留在家中。后者去厨房洗了一点水果出来,就听见杜若蘅在窗边接电话,对方是康宸。
那头说话声音不大,可客厅安静,还是可以勉强听得到,康宸问杜若蘅究竟什么时候才回来,末了说哎哟你知道么这才两天不见我就有点儿想你啊。
周晏持端着果盘,没察觉自己的脚步早已停下,还因为对方那种撒娇又哀怨的口吻而狠狠皱眉。杜若蘅说越洋电话很贵你好好讲话。
康宸回答得行云流水:“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所以我刚刚帮你充了话费。”
“……”
他在那头笑了一声:“我刚才突然想到,你既然今年准备在S市过春节,正好我也没法回去T城,不如就咱们两个孤零零的人凑一起过年好了。除夕夜一起值班的时候顺便吃顿年夜饭,就当是开开心心过完年了,你看怎么样?”
杜若蘅停顿半晌,最后说,这样好像也不算是个差主意。
她难得能同意得这么干脆,对于康宸来说是意外之喜。他笑说那就这么定了,然后问她年夜饭是想在酒店吃还是自己在家做。
杜若蘅一切随意:“你看着办就好。怎样都可以。”
最后敲定是在家里做,康宸挂电话之前的最后一句话是告诉杜若蘅他今天下班后就去挑排骨。客厅重新恢复安静以后杜若蘅在离周晏持很远的地方坐下来,根本不理会他。
她随手按遥控器,神色冷淡,也不碰他洗的水果。最后是周晏持先出声:“要不要下棋?”
以前杜若蘅很爱国际象棋,这一度是在周晏持有闲的时候陪她玩得最多的活动。后来渐渐疏懒,就像两人之间的感情。现在旁边就放着副棋盘,周晏持看着她的目光隐隐温柔,可是他心里根本没底。
杜若蘅拒绝他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况且现在她对他大概早已没有感情。她对这世上任何一人的容忍度都大于对他,这样的事实让周晏持不适,而更想到方才电话中的对话,他对康宸的嫉妒之情瞬间达到无以复加。
杜若蘅回应他以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两人最后摆出棋盘。杜若蘅下得心不在焉,周晏持则是小心翼翼。他尽力避免过快地走完一局。事实上他希望一局能下到天黑甚至天亮。
两人对弈,再远也还是有些近的距离,周晏持恍惚能感受到她身上的香水气息,带着温暖体温,有种让人悸动的熟悉。
从某种程度上说,离婚后他需要她的程度与日俱增。这不仅仅是望梅就可以止渴的范畴。那一晚在会馆,两年多来他第一次能亲吻她,没人知道当时他的情绪,是三十多年来少有的剧烈波动。
他抱有很多想法,却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康宸近水楼台,在周晏持的眼里,他们之间俨然已紧密如恋人。而他如今连跟她对一句话都要想办法。
这么多年的时间慢慢流逝,两人居然到了现在这种地步。
黄昏透过窗子,映得人脸庞线条分外柔和。周晏持抬头去看她,杜若蘅低着头正思考棋局,他甚至可以看清楚她发际上的一点绒发。
他下意识想要伸手,还未动作又收回去。半晌,终于还是出声问:“康宸与你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杜若蘅抬眼瞥他一眼,又低下去,没有要回应的意思。
周晏持斟酌着词句开口:“康宸在外面的风评算不错,比他父亲康在成和兄长康深好一些。为人比较可靠,做事也还算有分寸。他以前只交往过一个女朋友,还是在五六年前,两人交往时间不长,断得也很干净,在这一点上你可以放心。但他是康家二公子,又继承了祖父的遗产,未来野心不小,注定不会在景曼做长久。总之不管怎么说,你如果有意向,可以与他相处试试。”
杜若蘅抬手下了一步棋,就跟没听见一样。
隔了片刻,周晏持又说:“但是有一点,除非他对待你比我要好得多,并且肯持之以恒,否则没必要太轻易答应他的要求。只有时间才是检验真相的标准,他毕竟是个半路出来的陌生人。”
杜若蘅不咸不淡说:“你说这话就没觉得也在讽刺自己。”
周晏持长久不答,室内一片安寂。杜若蘅下棋下得无趣,打算起身离开,突然听到他语气缓慢地开口:“之前是你说得对。这些年我不应该那样做。”
她停下动作,抬头看向他。周晏持避开了她的眼神。他的语气艰难,但最终完整说了出来:“老实说我对康宸觉得嫉妒。但走到今天这一步,你已经不想再忍受我,这也是我自己造成的后果。我不再奢望你还能像以前一样跟我毫无芥蒂,你做什么都是应当。我只希望以后你能过得好一些。”
让他讲到这种地步不算容易。周晏持郑重承认错误本就少有,更何况现在他服软的事不是一时的失误,周晏持在扭转他几十年塑成的道德观。没人知道这些天他做了什么心理活动,也可能他仅仅是妥协,或者别的其他,但无论如何,他确实在用他的方式跟她道歉。
杜若蘅觉得自己本该至少觉到一点激动。不可否认她确实希望有这样一天。从知晓周晏持婚内不忠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抱有此时此刻这一幕的想法。她曾经出离愤怒,心脏冰冷仿佛灵魂抽离,急切需要这样想象中的一幕来稍以缓解。可是等了这么久,现在周晏持终于说出来,并且是主动提及,她又觉得已经不太重要了。
所有事都有保质期。若是周晏持说得再早一些,至少是在那晚黑暗中她断念大哭以前,她可能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反应平淡。整个人都没什么波动,就像是与她无关。
隔了半晌她才开口:“你不出现我就能过得很好。”
周晏持停留一瞬,说:“我知道。”
两个人都不想说话。室内长久静寂,只有光线在平转,最后一丝残阳血红耀眼,在地平线边缘拼命一挣,终而沉降下去。
昏暗里让彼此低垂着的眉眼氤氲一半。周晏持不知想了些什么,最后他轻声问她:“有多喜欢康宸?”
杜若蘅不想给他想听的答案,也没心情撒谎,索性不说话。
周晏持过了片刻,说:“康宸看着慈眉善目,所作所为却能看出是个征服欲很强的人。最近他凭着祖父那点遗产,正试图插手远珩董事会。康深已经被他弄得一蹶不振,下一步他的目标应该是康在成。不知道他有没有和你提过这些。但对于康宸这种人,吊着他比顺着他更好。”
他的唠叨本性又发作,杜若蘅冷淡说:“你刚才不是还夸他?”
周晏持不予回应,抬手走了一步棋。他总不能说他再装得宽宏大量,也还是忍不住深深嫉妒。这种话以周晏持的性格说不出第二遍。他差不多已经濒临极限。
杜若蘅没有兴致咄咄逼人,也跟着走棋。棋盘上两方没什么明显胜负,都是半死不活的残局。一旦对峙就是这样,不会有两全其美的局面,要么你死我活,要么两败俱伤。
周晏持突然说:“有多恨我。”
杜若蘅捏着棋子发怔半晌,最终说了实话:“离婚以前很恨,巴不得你下地狱。现在只要你不出现,就想不到这回事。”
双方走到这一步,算是真正告别。激烈的争吵乃至打骂两人之前不知进行过多少次,到了现在反倒比较心平气和。第二天一早杜若蘅离开,周晏持去送机,他一直送到候机楼,两人始终默默无语。最后他把行李递还给她,轻声说:“一路平安。”
杜若蘅用鼻音嗯一声,低着头接过行李。周晏持却又没有放开,他思量着说出口:“以后如果有解决不了的事,还是可以给我打电话。”
杜若蘅抿着嘴唇,听完之后转身离开。她步伐很快,没有回头,因而也就没有看见周晏持一直跟着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