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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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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以为有余;一凡人沮⑤之,则自以为不足。彼独非圣人而自是如此!夫圣人乃万世之标准也。余故曰,若伯夷者,特立独行、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虽然,微二子,乱臣贼子接迹于后世矣。

    【注】

    ①特立独行:操守独特高洁,不随波逐流。②力行:勉力而行。③崒(zú族):高峻。④从(zòng纵):汇总。⑤沮:败坏,诋毁。

    根据《史记?伯夷列传》记载,伯夷、叔齐是孤竹君的两个儿子,其父死后二人互让,均不愿继承王位而出逃,归于周文王。文王死,武王起兵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慨然以为武王“父死不葬,爰及干戈”是不孝,“以臣弑君”是不仁。武灭殷,周统一中国,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为周民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终至饿死。姜太公曾评价他们说:“此义人也。”韩愈则与众不同,大力称颂他们的“特立独行”,即“不顾人之是非”。

    文章起笔陡峭,开篇单刀直说“士之特立独行”的品格。比起“盘谷隐者”的“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伯夷这样的“特立独行”者还要在“武王、周公圣……未尝闻有非之者”时顶住“独以为不可”的压力,无怪乎后人用词中常见的术语“弱德”来比喻“贤人君子处在强大压力下仍然能有所持守有所完成的一种品德”。而韩愈眼中“举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千百年来只有一个伯夷。而伯夷之所以能够“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就在于他“信道笃而自知明”。“穷天地”指空间,“亘万世”指时间,意思是伯夷是天地之间、从古至今以至万世中唯一的“不顾人非”的“豪杰之士”,可见韩愈对伯夷推崇之高。

    与颂伯夷相对的是,韩愈在最末一段批评了完全没有“特立独行”精神的“今世之所谓士者”,他们一旦被人称誉就“自以为有余”,一旦被人批评就“自以为不足”,没有自己坚持的信念。这愈发显得伯夷“不顾人之是非”的可贵。而如果没有伯夷、叔齐的垂范,“乱臣贼子”则将“接迹于后世矣。”

    通篇高歌“特立独行”,坚守信念、举世非之而不惑,乃至“饿死而不顾”。但他的信念,是打破了君臣之道的局限的。文中没有像传统做法那样评价武王伐纣的是非,没有评价夷叔不食周粟的是非,丝毫不提及“商朝遗民”“宁死不屈”的“气节”问题,而只是单纯评价二子的“信道笃而自知明”的是非,赞赏他们对信念的坚守的行为,而不论他们坚守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因此也就脱俗而不同凡响。“特立独行”既是韩愈对伯夷的称颂,也是韩愈终身立身行事的重要原则,表现了韩愈不与世俗同流的精神。

    《伯夷颂》虽然只有区区三百多字,却也“空际取势,如水一气奔注,中间却有无数回波,盘旋而后下”。

    首先在于排句的叠用,单单在首段中,七句就有五句使用了排比。紧随起首二句“士之特立独行,适于义而已。不顾人之是非,皆豪杰之士,信道笃而自知明者也”之后,韩愈开始层层铺排演进,语势狂肆腾涌,语句长短错落,变化句法,起伏顿挫。

    其次是在结构安排上,《伯夷颂》曲折有姿而逻辑严整。在第一段的铺排后,第二段却陡然一缓,回顾当殷之亡,周之兴时,微子“抱祭器而去”和伯夷、叔齐叩马而谏、不食周粟而死的的典故。语言精练警策,笔法灵活多变,不让形式包裹住个性精神的自由奋动。段末一个反问和“信道笃而自知明也”的精辟总结,一问一答,收束有力,突兀取势。

    后人评论

    林纾《韩柳文研究法》:“盖公不遇于贞元之朝,故有论而泄其愤。不知者谓为专指伯夷而言。”

    答李翊①书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李生足下:生之书辞甚高,而其问何下而恭也!能如是,谁不欲告生以其道②?道德之归也有日矣,况其外之文乎?抑愈所谓望孔子之门墙而不入于其宫③者,焉足以知是且非邪?虽然,不可不为生言之。

    生所谓立言④者是也,生所为者与所期者,甚似而几矣⑤。抑不知生之志,蕲胜于人而取于人邪?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邪?蕲胜于人而取于人⑥,则固胜于人而可取于人矣⑦。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⑧。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⑨。

    抑又有难者,愈之所为,不自知其至犹未也。虽然,学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⑩乎其难哉!其观于人,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正伪{11},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12}白黑分矣。而务去之,乃徐有得也。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以其犹有人之说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吾又惧其杂也,迎而距{13}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虽然,不可以不养也。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絶其源,终吾身而已矣。

    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虽如是,其敢自谓几于成乎?虽几于成{14},其用于人也奚取焉?虽然,待用于人者,其肖{15}于器邪?用与舍属诸人。君子则不然,处心有道,行己有方;用则施诸人,舍则传诸其徒,垂诸文{16}而为后世法。如是者,其亦足乐乎?其无足乐也?

    有志乎古者希矣。志乎古必遗乎今,吾诚乐而悲之。亟称其人{17},所以劝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贬其可贬也。问于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为言之。愈白。

    【注】

    ①李翊:贞元十八年(802)进士。韩愈《与祠部陆员外书》荐举李翊,称其为“出群之才”。②道,指立言之道。③望孔子之门墙而不入于其宫:此乃韩愈自谦,称他本人对圣人之道尚未登堂入室。④立言:著书立说,流传后世。⑤所期:所期望的。甚似而几:很相似而接近。几,接近。⑥蕲:通“祈”,求。取于人:为人所取,意即见取于人。⑦则固胜于人而可取于人:则你本来就已经胜过别人并被别人所赞许效法了。⑧其实遂:果实结得饱满。膏之沃者其光晔:油足则灯光明亮。⑨蔼如:和气可亲的样子。⑩戛戛:艰难的样子。{11}正伪:意即符合“圣人之志”者为正,不合者为伪。{12}昭昭然:明白清晰的样子。{13}距:通“拒”,拒止。{14}几于成:差不多成功,接近于完美。{15}肖:相似。{16}垂诸文:把道传之于文章,即以文章来载道,以期影响后世。{17}亟称其人:屡屡表扬其人。

    《答李翊书》是韩愈在唐德宗贞元十七年(801)给李翊的复信,也是一篇著名的书信体论说文。清代于纾曾经评价说:“韩昌黎论文并不多见,生平尽力所在,尽在李翊一书。”文章围绕“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叙述了自己治学为文的经历,提出了“气盛言宜”“务去陈言”的文学主张,表现了作者抨击世俗的勇气和顽强进取的精神。

    韩愈在文章一开头就说:“生之书辞甚高,而其问何下而恭也!能如是,谁不欲告生以其道?道德之归有日矣,况其外文乎?”由此可见,他认为德是文章的内核,文是德之载体,或者说是外在的表现形式。只有有了较高的道德修养,有了兼济天下的使命感,有了悯难怜弱的同情心,才会有正道直言的方正人格,遇不平则鸣,有愤激则书,敢于为民请命,敢于为一切正义和真理摇旗呐喊、奔走呼号。

    韩愈在追述自己的求学经历时,重点强调了自己在研读古籍时“惟陈言之务去”,致力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的精细工夫。更为可贵的是,他指出自己在学问已达到很高境界(“浩乎其沛然”)后,仍不废怀疑精神,“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最终学到纯正的道学。

    这种思想也和他一贯倡导的“文以载道”说是相一致的。韩愈虽然主张学古,虽然主张“文以载道”,但他并没有抹杀“文”的根本属性——“个性”。“学古”,正是为了反对六朝以来的千篇一律的骈俪文风;“载道”,正是为了传达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志。

    韩愈在这封信中,高扬儒家崇古思想的旗帜,要求青年儒生能够把学习的目标确定为“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刻苦钻研,不求速成,“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治学与修身从孔孟以来就是二而一的问题,治学就是自觉修身,修身就是涵养学问,孟子说“善养吾浩然之气”就是这个意思。韩愈也说,学问之道“不可以不养”,要活到老学到老,也养到老。“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经过这样一番涵养工夫,就可以成就一位有道君子。

    此外,本文笔触细腻,转折过渡自然流畅。文中用“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等句子来形容专心读书,用具体事物来比拟抽象的事物,竟然绘声绘色,令人宛若在目,显得格外清新别致,生动贴切。

    后人评论

    林云铭《韩起文》卷四:“其行文曲折无数,转换不穷,尽文章之致也。”

    荆潭①唱和诗序

    从事②有示愈以《荆潭酬唱诗》者,愈既受以卒业③,因仰④而言曰:“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⑤;欢愉之辞难工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是故文章之作,恒发于羁旅⑦草野⑧;至若王公贵人,气满志得,非性能好之,则不暇以为。今仆射裴公开镇蛮荆,统郡惟九⑨;常侍杨公领湖之南壤地二千里:德刑之政并勤,爵禄之报两崇。乃能存志乎诗、书,寓辞乎咏歌,往复循环,有唱斯和,搜奇抉怪,雕镂文字,与韦布里闾⑩憔悴专一之士较其毫厘分寸{11},铿锵发金石,幽眇感鬼神,信所谓材全而能钜者也。两府之从事与部属之吏属{12}而和之,苟在编者{13},咸可观也。宜乎施之乐章,纪诸册书{14}。”

    从事曰:“子之言是也。”告于公{15},书以为《荆潭酬唱诗序》。

    【注】

    ①荆潭:荆,指裴均,时任荆南节度使。潭,指杨凭,柳宗元的岳父,时任湖南观察使,后拜京兆尹,官终太子詹事。②从事:为州郡长的幕僚。③卒业:即读完全部内容。④仰:表示恭敬之意。⑤要妙:美好。⑥工:精妙。⑦羁旅:作客他乡,指游宦奔波之人。⑧草野:平民百姓。⑨仆射(yè夜):唐初为尚书省副长官。开镇:唐代指出任节度使,镇守一方。蛮荆:指荆南,今鄂西、川东一带,治江陵。⑩韦布:韦带布衣,未仕者或寒紊者所服,此指寒士。韦,牛皮。里闾:乡间草野,平民所居之处。{11}较其毫厘分寸:比较文章高下。{12}属(zhǔ主):连接,跟着。{13}编者:收录在这本诗歌集里。{14}纪诸册书:指编成书册。{15}子:指韩愈。公:指裴均。

    永贞元年(805),唐宪宗已即位,韩愈曾佐裴均任江陵法曹参军。当时裴均任荆南节度使,杨凭任湖南观察使,两人均雅好文辞,交往之间常有诗歌唱和,后来把这些诗连同他们从事、部属的和诗编为一集,名为《荆潭酬唱诗》。此文便是韩愈为诗集所作的序言。

    韩愈虽然在仕途上不甚顺利,却被时人奉为文坛巨擘,许多名人雅土、王公贵族求其写序,希望通过他的介绍,能够扩大自己的影响。文章中的裴均、杨凭是当时的地方大员,自然也是抱着这样的心理。对于韩愈来说,当年被贬阳山、江陵时,曾受到他们的礼遇,更何况裴均是他的老上司。所以文章一开头“从事有示愈以《荆潭酬唱诗》者”,说明此序是应“从事”所请,并非自己主动讨好上司。由此可见,韩愈写这篇应酬式的序文,的确有点左右为难。

    此序虽为恭维两位达官贵人而作,但作者“因难见巧”,立意奇特。序中很少言及诗作的具体内容,反借此提出自己的文学理论,强调作文应该注重切身的感受,内容真实,间接地提出了自己品评诗集的标准。并且,还含而不露地批评了这部诗集——他们的诗歌,无非是富贵显达的风花雪月,而绝不是“铿锵发金石,幽眇感鬼神”的作品。无怪乎刘大搬评此文:“立言甚简,而雄直之气郁勃行间。”

    由此可见,韩愈不卑不亢的态度,着实令人钦佩。他恭维有度,故意隐去裴均、杨凭求序,而说“从事”,无形中提高了他们的地位,维护了他们的自尊心。接着一个“受以卒业”“仰而言”,暗示作者是认认真真、恭恭敬敬地读完全部诗作,使裴杨二人认为韩愈是读完全部诗作后才写此序,并非敷衍了事,自然心满意足。

    应酬文学而能把握分寸至此,实为难得。

    后人评论

    钱钟书《诗可以怨》:“恭维而没有一味拍捧,世故而不是十足势利。”

    柳子厚墓志铭①

    子厚讳宗元。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②,封济阴公。曾伯祖奭,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瑷俱得罪武后③,死高宗朝。皇考讳镇④,以事母弃太常博士⑤,求为县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⑥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⑦,众谓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学宏词⑧,授集贤殿正字⑨。俊杰廉悍⑩,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11},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12}。顺宗{13}即位,拜礼部员外郎。遇用事者得罪{14},例出为刺史;未至,又例贬永州司马{15}。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16},而自肆于山水间。

    元和中{17},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18},则没为奴婢。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19},足相当,则使归其质。观察使{20}下其法于他州,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播州{21}。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22}。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诩诩{23}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藉,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24},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行立有节概,立然诺,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遵,涿{25}人,性谨慎,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庶几有始终者。铭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注】

    ①墓志铭:述死者生平,石刻,葬时埋在墓内。②拓跋魏:即北魏(386—534),鲜卑族拓跋氏所建。③奭(shì释):此处指柳奭,是柳宗元的高伯父祖。韩瑷:字伯玉,雍州三原(今陕西三元)人,后因反对武则天统治被杀。④皇考:宋代以前对死去的父亲的尊称。⑤太常博士:太常寺的属官,掌宗庙礼仪。⑥逮:到。⑦崭然:突出的样子。见头角:青年显示才华。⑧博学宏词:唐代科举考试科目之一,由进士及第者参加,考取后即授予官职,不常举行。⑨集贤殿正字:官名,掌管编校图书。⑩俊杰廉悍:才能杰出而又有棱角。{11}踔(chuō啄)厉风发:精神奋发,意气昂扬。形容议论雄辩有力,滔滔不绝。{12}蓝田:今陕西蓝田。尉:管理一县治安的官吏。监察御史:掌监察百官和巡按州县狱讼。{13}顺宗:李诵,在位仅一年(805),被迫退位。{14}用事者得罪:指宣宗即位,王叔文等推行的“永贞革新”,仅半年即失败,被处死。用事者,掌权者。{15}例出、例贬:与柳宗元同时被贬的共八人,史称“八司马”。称“例”,是隐讳之词。永州司马:永州刺史属下分管佐理的人员。{16}涯涘(sì四):边际。{17}元和:唐宪宗年号。{18}子本相侔(móu某):利息和本金相等。{19}书其佣:记下奴婢应得的工资。{20}观察使:掌管一道的长官,为刺史的上司。{21}刘禹锡:字梦得,世中山居郡,为当地所仰望。播州:今贵州遵义市。{22}连州:今广东连县。{23}诩诩(xǔ许):敏捷,会说话。{24}穷裔:穷困的边远地区。{25}涿:州名,今天的河北涿州市。

    墓志铭,是古代文体的一种,刻石纳入墓内或墓旁,表示对死者的纪念,以便后人稽考。文章通常分两部分,前一部分是序文,叙述死者的姓氏、爵里、世系和生平事迹;后一部分是铭文,缀以韵语,表示对死者的悼念和颂赞。

    《刘子厚墓志铭》是韩愈于元和十五年(820),在袁州任刺史时所作。这篇墓志铭讲述了柳宗元的家世、为人、政绩等,包括了世系、卒葬、子嗣等墓志铭应该有的内容,通过对柳宗元的生平事迹的综合概述,高度赞扬了柳宗元的文章学问、政治才能和道德品行,对柳宗元受排挤、长期遭贬、穷困潦倒的经历给予深切的同情。

    全文写得酣畅淋漓,顿挫盘郁,乃韩愈至性至情之所发。整篇文章有三个突出的亮点:首先,选材得当,重点突出。在柳宗元的一生中发生过很多的事情,但是作者并没有泛泛而谈,而是巧妙地选取了柳宗元少年才俊、出仕被贬、柳州政绩、以柳易播、文学成就这几个方面进行写作,并重点突出了文学成就和以柳易播这两个方面。文章着重叙述他“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的文学才能,在“赎归奴婢”一事上表现出的政治才能和爱民之心,及其在“以柳易播”事件中表现出的难能可贵的高风亮节。由此可见韩愈选材功底之深。

    其次,突破常规,墓志第一。韩愈这篇墓志铭不仅写了柳宗元的优秀品德和文学才能等好的方面,也写了柳宗元的缺点,打破了碑文不写死者缺点的常规。同时,在形式上也有所创新。除了以散代骈外,也冲破了一些文体框架,打破了“铺排郡望,藻饰官阶”的成规。这篇墓志铭夹叙夹议,叙事、抒情、议论三者融为一体,对人物形象进行了成功塑造。在满怀真挚情感的前提下,对柳宗元的一生进行了赞扬,褒贬兼用。

    最后,寄托了自己情感。在这篇墓志铭中,通篇饱含深情。韩愈和柳宗元虽在哲学和政治观点上有所不同,但是他们在文学上的主张却是不谋而合,都是古文运动的倡导者,两人的友情也很深厚,因此柳宗元的离去也给韩愈带来了巨大的悲伤。虽然韩愈生平也为别人写了不少的墓志铭,但是却只有这一篇最为独特,成就最高,里面传达出来的感情感人肺腑,是字字珠玑的作品。

    此外,韩愈还在这篇文章中借题发挥,表达了自己对执政者压抑人才的不满。

    这篇文章对柳宗元的一生给予了极高的评价,韩愈在文中说:“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对柳宗元的文学水平十分赞赏,写出了正是柳宗元一生坎坎坷坷才最终铸就了他在文学上的成就。这是一篇水平相当高的墓志铭,体现了韩愈深厚的文学功底,同时也透露出了韩愈和柳宗元的交情之深。

    柳宗元的事迹,由韩愈记入铭文并加以评说,已流芳百世。其实,为柳宗元作墓志铭的韩愈的高风亮节更是难能可贵。因为在当时,两人的政治主张和思想信仰截然不同。柳在政治态度上属于变革派,韩则是保守的,他对柳宗元参与以王叔文为首的政治集团所推行的一系列改革,很不赞同,甚至一度严厉指责。但韩愈不因为柳宗元在政治上的失败来论断柳宗元,这表现了韩愈轻视功利、推重文学的思想。在《柳子厚墓志铭》中,韩愈对柳宗元的业绩、人品、文章给予了高度的评价,这实是“和衷共济”、“和而不同”、“兼容并包”的典范。

    后人评论

    储欣:“昌黎墓志第一,亦古今墓志第一。以韩志柳,入太史公传李将军,为之不遗余力矣。”

    圬者①王承福传

    圬之为技,贱且劳者也。有业之,其色若自得者。听其言,约而尽②。问之,王其姓,承福其名,世为京兆长安农夫。天宝之乱,发人为兵,持弓矢十三年,有官勋。弃之来归,丧其土田,手镘衣食③,馀三十年。舍于市之主人,而归其屋食之当④焉。视时屋食之贵贱,而上下其圬之佣以偿之,有馀,则以与道路之废疾饿者焉。

    又曰:“粟,稼⑤而生者也,若布与帛,必蚕绩而后成者也,其他所以养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后完也,吾皆赖之。然人不可遍为⑥,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⑦。而百官者,承君之化⑧者也。任有小大,惟其所能,若器皿焉。食焉而怠其事,必有天殃,故吾不敢一日舍镘以嬉。夫镘易能,可力焉,又诚有功,取其直⑨,虽劳无愧,吾心安焉。夫力易强而有功也,心难强而有智也。用力者使于人,用心者使人,亦其宜也,吾特择其易为而无愧者取焉。

    “嘻!吾操镘以入富贵之家有年矣。有一至者焉,又往过之,则为墟矣;有再至三至者焉,而往过之,则为墟矣。问之其邻,或曰:‘噫!刑戮也。’或曰:‘身既死而其子孙不能有也。’或曰:‘死而归之官也。’吾以是观之,非所谓食焉怠其事,而得天殃者邪?非强心以智而不足,不择其才之称⑩否而冒之者邪?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强为之者邪?将贵富难守,薄功而厚飨之者邪?抑丰悴有时{11},一去一来而不可常者邪!吾之心悯焉,是故择其力之可能者行焉。乐富贵而悲贫贱,我岂异于人哉!”

    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妻与子,皆养于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又吾所谓劳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则心又劳也。一身而二任焉,虽圣者不可能也。”

    愈始闻而惑之,又从而思之,盖贤者也,盖所谓独善其身者也。然吾有讥焉,谓其自为也过多,其为人也过少,其学杨朱之道者邪?杨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而夫人{12}以有家为劳心,不肯一动其心以畜其妻子,其肯劳其心以为人乎哉!虽然,其贤于世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以济其生之欲,贪邪而亡道以丧其身者,其亦远矣!又其言有可以警余者,故余为之传而自鉴{13}焉。

    【注】

    ①圬(wū屋)者:粉刷墙壁的工人。圬,涂饰,粉刷。②约而尽:简要而全面。③手镘(màn慢)衣食:靠做泥瓦工来换取衣食。镘,抹墙用的一种工具。④当:相等,相当。⑤稼:种植。⑥遍为:一样一样去做。⑦理:治。因避唐高宗讳,改治为理。所以生:得以生存。⑧化:教化。⑨直:同“值”,此处指工钱。⑩称:合适。此句的意思是,不管自己的才能是否相称,而一味冒进。{11}丰悴(cuì翠)有时:昌盛和衰败总是在一定的时间交替而来。{12}夫人:那个人,指王永福。{13}自鉴:自己权衡,看自身是否有不足。鉴:铜镜。

    《圬者王承福传》是韩愈为一位名叫王承福的泥瓦匠作的传,这篇文章完成于安史之乱以后,约为唐德宗十七(801)年。王承福世代都是京都长安人,天宝之乱年间他打仗立了功勋,朝廷给他封功,他却没有接受俸禄,而是回到家乡做了一名泥瓦匠。

    在士大夫之人的眼里,抹墙是种低贱而劳苦的手艺。韩愈“听其言,约而尽”,进一步与他聊天,从他身上发现了许多独特的观点。王承福租住市中,以抹墙所得交付房租食费。根据每年食宿贵贱调整工价。若有剩余,尽予路旁残废、饥饿之人。可以说是韩愈“用力使于人,用心使人”观点最贴切的表现。

    此文表面上是传记体,实际上是借传记展开议论的杂文。王承福这个体力劳动者的形象,是作者根据士大夫“独善其身”的人生哲学塑造的。文章前段略述王承福身世,后段略就王承福言论加以评断,中间大部分是借人物的口替自己说话。文章论说有理有据,波澜起伏。从“各致其能以相生”的认识出发,肯定真正无愧的是凭双手劳动自食其力的人,以对照“多行可愧”“食焉而怠其事”的剥削者,鞭挞不合理的社会现象,是难能可贵的。

    韩愈此文的主要目的,是阐述自己的社会主张和人生哲学。通过一个有机会做却弃官业圬、自食其力的泥瓦匠王承福的口述,提出在封建制度下“各致其能以相生”的主张,讽刺了社会上那些没有才能、患得患失而又“食焉而怠其事”的人,同时也是对“独善其身”这种处世态度的评断。规劝世人应该度才量力,勤于本业。

    后人评论

    吴楚材、吴调侯《古文观止》卷八:“前略叙一段,后略断数语,中间都是借他自家说话,点成无限烟波,机局绝高,而规世之意,已极切至。”

    南阳樊绍述墓志铭

    樊绍述①既卒,且葬,愈将铭之,从其家求书。得书号《魁纪公》者三十卷,曰《樊子》者又三十卷,《春秋集传》十五卷,表、笺、状、策、书、序、传记、纪志、说论、今文赞铭②,凡二百九十一篇,道路所遇及器物门里杂铭二百二十,赋十,诗七百一十九。曰:多矣哉,古未尝有也。然而必出于己,不袭蹈前人一言一句,又何其难也。必出入仁义,其富若生蓄③,万物必具,海含地负,放恣横从,无所统纪,然而不烦于绳削而自合也。呜呼!绍述于斯术,其可谓至于斯极者矣。

    生而其家贵富,长而不有其藏④一钱,妻子告不足,顾且笑曰:“我道盖是也。”皆应曰:“然。”无不意满。尝以金部郎中告哀南方,还言某师不治,罢之,以此出为绵州刺史。一年,征拜左司郎中,又出刺绛州。绵、绛之人,至今皆曰:“于我有德。”以为谏议大夫,命且下,遂病以卒,年若干。

    绍述讳宗师,父讳泽,尝帅襄阳、江陵,官至右仆射,赠某官。祖某官,讳泳。自祖及绍述三世,皆以军谋堪将帅策上第以进。

    绍述无所不举,于辞于声,天得也。在众若无能者。尝与观乐,问曰:“何如?”曰:“后当然。”已而果然。铭曰⑤: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⑥。后皆指前公相袭⑦,从汉迄今用一律。寥寥久哉莫觉属⑧,神徂⑨圣伏道绝塞。既极乃通发绍述,文从字顺各识职。有欲求之此其躅⑩。

    【注】

    ①樊绍述:名宗师,字绍述,河中(今山西永济)人。南阳樊姓在历史上是名门望族,这里说南阳樊某是称其族望。②“表、笺”句:这几类都是古代文体的种类。③其富若生蓄:比喻繁盛众多的样子。富,指文章的内容丰厚。④其藏:指父辈留下的家产。⑤铭曰:以下是一首用入声韵的九句韵文。⑥降而不能乃剽贼:后来的人写文章不能自己创作新词就只好剽窃前人了。降,下,后来。⑦公相袭:公开地相互抄袭前人的东西。⑧寥寥久哉莫觉属:很长时间没有人知道做文章的道理。属(zhǔ主),属文,做文章。⑨徂(cú除):往,已过去。⑩躅(zhuó浊):足迹,轨迹。

    本文是韩愈生前最后一篇谈论文章的重要著作,写这篇文章时,韩愈已是五十六七岁的老人了。樊宗师是韩愈古文运动理论的忠实拥护者和积极实践者,与韩愈是志同道合的朋友,他与李元宾、欧阳詹、柳宗元同被称为“韩友四子”。韩愈失去这样一位文章知己,其悲痛可想而知。

    全文感情真挚,十分感人,无论在内容和形式上都显示出自己的特点。形式上题为墓志铭,却不按这种文体的常格依次叙述,开篇就写其文章业绩,甚至不惜笔墨罗列具体数字突出其著作“多矣哉,古未尝有也”,接着评价其文章成就之高。内容上赞扬樊绍述的文章笔力纵横恣肆,无拘无束,好像是没有系统,缺乏纲纪,其实都合乎规矩,不劳删改。之后才用简略的文字扼要叙述他的为人、性情、履官及樊氏三世官爵,以及他本人在音乐方面的杰出天才,而这些也都围绕“必出入仁义”,还是在于说明其为人有德与为文的关系。

    这篇墓志铭之所以要这样写,除了规避铭文的千篇一律外,更重要的是因为樊绍述是他的文章知音,是他古文运动的中坚。韩愈说樊绍述,又何尝不是“君子自道”?大力赞扬樊绍述的为文之道,实则宣扬了韩愈他自己的创作主张和审美追求,反映了他在古文创作中求变求新的精神。

    后人评论

    吴讷《文章辨体序说?墓志》:“古今作者,惟昌黎最高。行文叙事,面目首尾,不再蹈袭。”

    试①大理评事王君墓志铭

    君讳适,姓王氏。好读书,怀奇负气,不肯随人后举选。见功业有道路可指取②,有名节可以戾契③致,困于无资地,不能自出,乃以干诸公贵人,借助声势。诸公贵人既志得,皆乐熟软媚耳目者,不喜闻生语,一见辄戒门以绝。上④初即位,以四科募天下士。君笑曰:“此非吾时邪!”即提所作书,缘道歌吟,趋直言试⑤。既至,对语惊人⑥;不中第,益困。

    久之,闻金吾李将军年少喜士,可撼⑦。乃蹐门⑧告曰:“天下奇男子王适愿见将军白事。”一见语合意,往来门下。卢从史⑨既节度昭义军,张甚,奴视法度士,欲闻无顾忌大语;有以君生平告者,即遣客钩致。君曰:“狂子不足以共事。”立谢客。李将军由是待益厚,奏为其卫胄曹参军,充引驾仗判官⑩,尽用其言。将军迁帅凤翔,君随往。改试大理评事,摄监察御史观察判官。栉垢爬痒{11},民获苏醒。

    居岁余,如有所不乐。一旦载妻子入阌乡{12}南山不顾。中书舍人王涯、独孤郁{13},吏部郎中张惟素,比部郎中{14}韩愈日发书问讯,顾不可强起,不即荐。明年九月,疾病,舆医京师,其月某日卒,年四十四。十一月某日,即葬京城西南长安县界中。

    曾祖爽,洪州武宁令;祖微,右卫骑曹参军;父嵩,苏州昆山丞。妻上谷侯氏处士高女。高固奇士,自方阿衡{15}、太师,世莫能用吾言,再试吏,再怒去,发狂投江水。

    初,处士将嫁其女,惩曰:“吾以龃龉穷{16},一女怜之,必嫁官人;不以与凡子。”君曰:“吾求妇氏久矣,唯此翁可人意;且闻其女贤,不可以失。”即谩谓媒妪:“吾明经及第,且选,即官人。侯翁女幸嫁,若能令翁许我,请进百金为妪谢。”诺许,白翁。翁曰:“诚官人邪?取文书来!”君计穷吐实。妪曰:“无苦,翁大人,不疑人欺我,得一卷书粗若告身{17}者,我袖以往,翁见未必取,幸而听我。”行其谋。翁望见文书衔袖,果信不疑,曰:“足矣!”以女与王氏。生三子,一男二女。男三岁夭死,长女嫁毫州永城尉姚挺,其季始十岁,铭曰:鼎也不可以柱车,马也不可使守闾。佩玉长裾,不利走趋{18}。只系其逢{19},不系巧愚。不谐其须。有衔不祛{20}。钻石埋辞,以列幽墟{21}。

    【注】

    ①试:指在正式任命以前暂时代理。②指取:用手指就可以取得,形容轻而易举。③戾(liè沥)契:刻画,磨炼。戾同“戾”。④上:指唐宪宗李纯。⑤趋直言试:去参加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的考试。⑥对语:科举考试中有“策问”项目,照提出的问题回答。⑦金吾李将军:指李惟简。撼,说动。⑧躇(jí瘠)门:小步登门,形容谦恭而进。⑨卢从史:先世自元魏以来,仕宦颇显,其本人善逢迎中使,得授昭义军节度使。后叛唐,元和五年被俘赐死。⑩引驾仗判官:官名,掌管皇帝出行时仪仗等事宜。⑩钩致:招揽,拉拢。{11}栉(zhì质)垢爬痒:梳去头上的污垢,搔着痒处,比喻去除有害于百姓的弊政。{12}阌(wén闻)乡:今河南灵宝。{13}独孤郁:字古风,洛阳(今属河南)人,中唐古文家独孤及之子,官至秘书少监。{14}比部郎中:宫名,掌管内外诸司官吏薪俸和官署财物等事宜。{15}阿衡:官名,相当于后来的宰相。{16}龃龉(jǔyǔ举禹):上下牙齿对不上,比喻与人不合。穷,不得志。{17}告身:古代授以官职的文书,上盖印章,印文是“尚书吏部告身之印”。{18}走趋:跑步。{19}只系其逢:只决定于际遇遭逢。{20}有衔不祛(qū躯):有才能也无法施展。衔,含,蓄积。祛,同“肤”,施展。{21}幽墟:幽暗的坟墓。

    本文写于元和九年(814),是韩愈墓志铭中别具一格之作。他创作散文追求一种“奇”的境界。所谓“奇”,就是异乎寻常,脱俗不凡。所谓“奇”文,就是与众不同的非常之文。本文就很好体现了韩愈的这个主张,写奇人、记奇事、用奇文,处处显示出“奇”的特色。

    文章以“奇人”开篇,说传主王适“怀奇负气”,有着奇特不凡的志向和不屈于人的意气。王适后来一见金吾将军李惟简的面,就自称是“天下奇男子”,是个十足的奇人。文中另一个人物,王适的岳丈侯高也是个“奇士”。他自比商朝的伊尹、周朝的吕望。因当世无人采纳他的意见,一再做官,又一再怒而离去,最后竟发狂投水而死。一婿一翁,一老一少,两个奇人,在文中相映成趣。

    “奇人”自有奇事。韩愈将王适的四件奇事件一一道来:一是他“好读书”,但“不肯随人后举选”,不愿随着一般人那样去应举考试;二是“缘道歌吟”去考试,却对语惊人,不被录取;三是逃官;四是骗婚。于是,一个有血有肉,性格丰满的人物便跃然纸上,体现了韩愈散文“道人之所不道,到人之所不到”的创造性和擅长赋予传统应用文以鲜明文学色彩的独特本领。如此看来,这又像是一篇生动传神、令人拍案叫绝的小说,即使放在优秀的唐代传奇小说之列也毫不逊色。

    后人评论

    储欣《唐宋十大家全集录?昌黎先生全集录》卷五:“非天下奇男子,不足以发公之文;非公之文,亦无以传天下奇男子:交相得者也。”

    讳辩

    愈与李贺①书,劝贺举进士。贺举进士,有名,与贺争名者毁之,曰:“贺父名晋肃,贺不举进士为是,劝之举者为非。”听者不察也,和而唱之②,同然一辞。皇甫湜③曰:“若不明白,子与贺且得罪。”愈曰:“然。”

    律④曰:“二名不偏讳⑤。”释之者曰:“谓若言‘征’不称‘在’⑥,言‘在’不称‘征’是也。”律曰:“不讳嫌名⑦。”释之者曰:“谓若‘禹’与‘雨’,‘丘’与‘’之类是也。”今贺父名晋肃,贺举进士,为犯二名律乎?为犯嫌名律乎?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

    夫讳始于何时?作法制以教天下者,非周公⑧孔子欤?周公作诗不讳,孔子不偏讳二名,《春秋》不讥不讳嫌名,康王钊⑨之孙实为昭王。曾参⑩之父名晳,曾子不讳“昔”。周之时有骐期{11},汉之时有杜度,此其子宜如何讳?将讳其嫌,遂讳其姓乎?将不讳其嫌者乎?汉讳武帝名“彻”为“通”,不闻又讳“车辙”之“辙”为某字也{12};讳吕后名“雉”为“野鸡”,不闻又讳“治天下”之“治”为某字也。今上章及诏,不闻讳“浒”“势”“秉”“机”也{13}。惟宦官宫妾,乃不敢言“谕”及“机”,以为触犯。士君子{14}言语行事,宜何所法守也?今考之于经,质{15}之于律,稽之以国家之典{16},贺举进士为可邪?为不可邪?

    凡事父母得如曾参,可以无讥矣。作人得如周公孔子,亦可以止矣{17}。今世之士,不务行曾参、周公、孔子之行{18},而讳亲之名,则务胜于曾参、周公、孔子,亦见其惑也。夫周公、孔子、曾参卒不可胜,胜周公、孔子、曾参,乃比于宦者宫妾{19},则是宦者宫妾之孝于其亲,贤于周公、孔子、曾参者邪?

    【注】

    ①李贺(790—816):字长吉,唐代著名诗人,因避父讳,不能应试出身,只做过奉礼郎之类的小官。著有《昌谷集》。②和(hè贺)而唱之:一唱一和。唱,同“倡”,传播。③皇甫湜:字持正,元和进士,曾从学于韩愈修习古文。④律:《唐律疏议》的简称。⑤偏:一半,偏斜。⑥徴在:孔子母亲的名字。⑦嫌名:指与名字中所用字音相近的字。音近则有称名之嫌,所以叫嫌名。⑧周公:西周初年政治家,名姬旦,周武王的弟弟,帮助武王灭殷(商),又辅佐成王,主持制定了周朝的典章制度。他和孔子都被历代统治者尊崇为“圣人”。⑨康王钊:周康王姬钊。⑩曾参(shēn申):春秋时人,字子舆,孔子弟子,以孝行著称。{11}骐期:春秋时楚国人。{12}“汉讳”句:汉武帝名刘彻,当时为避讳,将彻侯改为通侯,蒯彻改为蒯通。{13}浒(hǔ虎)、势、秉、机:四字与唐高祖李渊之父(名虎)、太宗李世民、世祖李昞、玄宗隆基名同音。{14}士君子:指官僚及其他有社会地位的乡绅、读书人等。{15}质:对照。{16}稽:检核。国家之典:指上文所举汉代讳武帝、吕后名,唐朝章奏、诏令不避“浒”“势”“秉”“机”等例。

    在封建时代,对于君主和尊长的名字谥号等,不能直接写出或说出,必须用其他字来代替,这叫做避讳。如唐太宗名世民,当时便改“世”为“代”,改“民”为“人”,尚书六部中的“民部”,则改为“户部”,这些规定长久不衰。避讳的要求很严格,违犯者会招致非议,甚至是得罪。唐代著名诗人李贺,才气横溢,少年成名,时人称赞他是“李鬼”。但因为他的父亲名李晋肃,“晋”与“进”同音,时人就不允许他参加进士科考试,最终不能如当时其他读书人那样取得功名。

    韩愈一生奖掖人才,敢说敢为,“鲠言无所忌”。他屡次鼓励李贺去参加进士试,被时人指责,说是举进士就会犯“讳”。为了批驳这种腐朽之论,替李贺辩护,韩愈“考之于经,质之于律,稽之以国家之典”,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写成了极有说服力的《讳辩》。李贺虽然最终没能冲破世俗的清规戒律,失去了参加进士考试的资格,但韩愈这篇“颐言无所忌”的议事辩难之文,却一直为后代所推崇。

    文中,韩愈虽未直说要反对避讳,但却巧妙地引用经典和法律依据,找出矛盾,从而反对将避讳过于苛责。开篇便从正面出击,以孔子的“避讳”与“不避讳”,即若言“征”不称“在”,言“在”不称“征”来提出自己观点。因为孔子的母亲名叫颜征在,孔子在说到“征”的时候不说“在”;说到“在”的时候不说“征”。“征”“在”两个字只要不同时使用,就是避了母亲的名讳。用这个事例论证李贺只要避讳其父之名讳里的“肃”字,而不必去避讳“晋”字,就有权参加进士的科考。接下去又从反面出击,“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假如李贺他爹叫“李仁”,李贺就连“人”也不能做了?这显然是很荒谬的。

    更为激烈的是,作者举出了“讳吕后名‘雉’为‘野鸡’,不闻又讳‘治天下’之‘治’为某字也”的例证。汉朝为了避吕后之讳“雉”字,改称“野鸡”,也未见汉朝文献里有把“治天下”叫做“野鸡天下”的!文章层层设问,一波三折,语言辛辣,酣畅淋漓。

    韩愈文章之所以传诵不绝,之所以为一代所师法,历代之典范,其造语之精工,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可以说,这篇短文义正辞严,全文没有一句从正面说出自己的主张,读者却可从中自然得出同作者相一致的结论,为历代人所称颂。

    时至今日,一千一百多年过去了,后人仿佛还听到韩愈悲愤的抨责之声:“父名晋肃,子不得为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

    后人评论

    石介《徂徕石先生文集》卷八:“《讳辩》其旨,不独为贺也,有激于时尔。”

    感二鸟赋

    贞元①十一年,五月戊辰,愈东归②。癸酉,自潼关出,息于河之阴。时始去京师,有不遇时之叹。见行有笼白乌、白鸲鹆③而西者,号于道曰:“某土之守某官,使使者进于天子。”东西行者,皆避路,莫敢正目焉。因窃自悲。幸生天下无事时,承先人之遗业,不识干戈、耒耜、攻守、耕获之勤,读书著文,自七岁至今,凡二十二年。其行已④不敢有愧于道,其闲居思念前古当今之故,亦仅志其一二大者焉。选举于有司,与百十人偕进退,曾不得名荐书⑤、齿下士于朝,以仰望天子之光明。今是鸟也,惟以羽毛之异,非有道德智谋。承顾问、赞教化者,乃反得蒙采擢荐进,光耀如此。故为赋以自悼,且明夫遭时者,虽小善必达,不遭时者,累善无所容焉。其辞曰:吾何归乎!吾将既行而后思。诚不足以自存,苟有食其从之。出国门而东骛,触白日之隆景⑥。时返顾以流涕,念西路之羌永。过潼关而坐息,窥黄流之奔猛。感二鸟之无知,方蒙恩而入幸。惟进退⑦之殊异,增余怀之耿耿。彼中心之何嘉,徒外饰焉是逞⑧。余生命之湮厄⑨,曾二鸟之不如;汩东西与南北,恒十年而不居;辱饱食其有数,况策名⑩于荐书;时所好之为贤,庸有谓余之非愚?昔殷之高宗{11},得良弼于宵寐;孰左右者为之先,信天同而神比。及时运之未来,或两求{12}而莫致。虽家到而户说,只以招尤而速累{13}。盖上天之生余,亦有期于下地;盍求配于古人{14},独怊怅于无位?惟得之而不能,乃鬼神之所戏;幸年岁之未暮,庶无羡于斯类{15}。

    【注】

    ①贞元:唐德宗年号(785—805)。②东归:指东归故乡河阳(今河南孟州)。③鸲鹆(qúyù渠玉):俗称八哥。乌鸦与八哥一般为黑色,其中八哥翅膀稍有白点,纯白者被视为珍异祥瑞之物。④行己:立身行事。⑤荐书:指应吏部博学宏辞科考试。⑥鹜(wù务):驰。隆景:烈日。⑦进退:指二鸟之进幸与自己之退黜。⑧逞:夸耀。⑨湮厄(è饿):阻塞艰困。⑩策名:指科试及第。{11}殷之高宗:即商王武丁。{12}两求:指求天与神。或说,指荐举与就试。{12}速累:招致忧患。{14}求配于古人:跟传说一类古贤人相配。{15}斯类:指二鸟。

    赋是古代的一种韵文,介于散文和诗歌之间。本文写于贞元十一年(795),正值韩愈在仕途坎坷曲折、备感屈辱的时候。他连续三次上书宰相贾耽、赵憬、卢迈,诉说自己“遑遑乎四海无所归,恤恤乎饥不得食,寒不得衣”的处境,希望他们稍加“垂怜”,但都如石沉大海,毫无反响。在自长安东归故里的路上,他碰巧遇见了节度使向皇帝进献白乌、白鸲鹆的使者路过。于是悲从中来,感于自己与二鸟之间对比鲜明的命运,愤然写下了这篇赋。

    赋序一开头就交代了作赋的缘起和赋的主旨。“时始去京师,有不遇时之叹”,于是一句“吾何归乎”当头喝起,突兀而来,将自己屡遭挫折以后的处境与心态和盘托出,透露出他当时人虽走在“东归”之路上,却深感身无所托、心无所归。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感情沉重愤郁。

    接着,他用貌似客观写实而寓含讽慨的笔法,入木三分地描述使者进献二鸟。这种本为献媚邀宠之举,却以耻为荣、唯恐人之不知,一路吆喝张扬,大抖威风,致使“东西行者,皆避路,莫敢正目焉”,画出了献媚邀宠者的丑态和行路者对他们的鄙视愤恨,具有漫画化的效果。继而逆转笔锋,鸟儿凭一身美羽,尚能在天子面前一展姿容;思及自身,空有满腹经纶,只得“齿下士于朝”,内心郁结可想而知。于是不由发出贤愚颠倒的感慨,其中也包含了对封建统治者贤愚不辨的愤郁。“昔殷之高宗”一层,由上一层的自悼抒愤转为自宽自解。当时,韩愈虽历经挫折,但字里行间尚透有自信进取之机,并没有羡慕像二鸟那样徒以外饰取悦君主的无知之辈。

    作者在序末悄然揭示出“为赋以自悼”的主旨,并再次标举“遭时”与“不遭时”的对照,与一开头的“不遇时”呼应,且直贯赋末的“时运”。而实际上,本文的内容并不止于这一点上,其中还包含了对高居显位而无知庸愚之辈的鄙视,对贤愚颠倒的社会现实的愤懑,以及对自己的期许。同时,作者在聊自宽解中虽透出几分无奈,但也表现出不畏挫折、待时而起的执著人生态度。

    后人评论

    近代学者:“遭时者虽小善必达,不遭时者累善无所容焉。”

    论佛骨表①

    臣某言: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②耳,自后汉时流入中国,上古未尝有也。昔者黄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岁;少昊③在位八十年,年百岁;颛顼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八岁;帝喾在位七十年,年百五岁;帝尧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岁;帝舜及禹,年皆百岁。此时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寿考,然而中国未有佛也。其后殷汤亦年百岁,汤孙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九年,书史不言其年寿所极,推其年数,盖亦俱不减百岁。周文王年九十七岁,武王年九十三岁,穆王在位百年。此时佛法亦未入中国,非因事佛而致然也。

    汉明帝时,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后乱亡相继,运祚④不长。宋、齐、梁、陈、元魏已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度舍身施佛,宗庙之祭,不用牲牢⑤,昼日一食,止于菜果,其后竞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由此观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

    高祖始受隋禅,则议除之。当时群臣材识不远,不能深知先王之道,古今之宜,推阐圣明⑥,以救斯弊,其事遂止,臣常恨焉。伏惟睿圣文武皇帝陛下,神圣英武,数千百年已来,未有伦比。即位之初,即不许度⑦人为僧尼道士,又不许创立寺观。臣常以为高祖之志,必行于陛下之手,今纵未能即行,岂可恣之转令盛也?

    今闻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御楼以观,舁入大内⑧,又令诸寺递迎供养。臣虽至愚,必知陛下不惑于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直以年丰人乐,徇⑨人之心,为京都士庶设诡异之观,戏玩之具耳。安有圣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冥,易惑难晓,苟见陛下如此,将谓真心事佛,皆云:“天子大圣,犹一心敬信;百姓何人,岂合更惜身命!”焚顶烧指⑩,百十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暮,转相仿效,惟恐后时,老少奔波,弃其业次{11}。若不即加禁遏,更历诸寺,必有断臂脔身以为供养者{12}。伤风败俗,传笑四方,非细事也。

    夫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国命,来朝京师,陛下容而接之,不过宣政一见,礼宾一设,赐衣一袭,卫而出之于境,不令惑众也。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余{13},岂宜令入宫禁?

    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古之诸侯,行吊于其国,尚令巫祝先以桃茢祓除不祥{14},然后进吊。今无故取朽秽之物,亲临观之,巫祝不先,桃茢不用,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臣实耻之。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作为,出于寻常万万也。岂不盛哉!岂不快哉!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15},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无任感激恳悃之至{16},谨奉表以闻。臣某诚惶诚恐。

    【注】

    ①佛骨:此处指佛教始祖释迦牟尼的一节指骨。表:文体名,古代臣子上给皇帝的奏章的一种,多用于陈情谢贺。②法:法度,这里指宗教。③少昊:姓己,一说姓赢,名挚,号金天氏。④祚(zuò坐):此指君位。⑤牲:祭祀用的牲畜。牢:古代称牛、羊、猪各一头为太牢(也有称牛为太牢的),称羊、猪各一头为少牢。⑥推阐圣明:推求阐发高祖英明的旨意。⑦度:世俗人出家,由其师剃去其发须,称为“剃度”,亦单称“度”,意即引度人脱离世俗苦海。⑧舁(yú于)人大内:抬入皇宫里。大内,指皇帝宫殿。⑨徇:顺从,随着。⑩焚顶烧指:指用香火烧灼头顶或手指,以苦行来表示奉佛的虔诚。{11}业次:世俗生业,工作。{12}脔(luán峦)身:从自己身上割下肉来。脔,把肉切成小块。{13}凶秽之余:尸骨的残余。{14}茢(liè列):苕帚,古人认为可以扫除不祥。祓(fú服)除,驱除。{15}殃咎(jiù旧):犹“祸祟”,祸害。{16}恳悃(kǔn捆):恳切忠诚。

    《论佛骨表》写于元和十四年(819)正月,韩愈52岁。宪宗皇帝派遣中使杜英奇押30名宫人去凤翔迎佛骨,京城一时间掀起信佛狂潮,韩愈不顾个人安危,毅然上《论佛骨表》,痛斥佛之不可信,要求将佛骨“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没想到这样一篇写得很有道理的文章,差点为其引来杀身之祸。唐宪宗看过本文之后大怒,竟要处死韩愈,幸而得到宰相裴度和重臣崔群等极力营救,总算免除一死,但被贬到边远地区潮州去当刺史。

    文章紧紧围绕迎佛骨这一事实,列举事例,反复申说,寓贬于褒,辞雄气壮。大声疾呼采取坚决的反佛措施。首先,文章列举了六朝君主事佛而年促的事实,提醒唐宪宗吸取历史的教训。唐宪宗迎佛骨的理由是求得“岁丰人泰”。因而韩文一开篇,便考察了上古至汉及六朝的历史,从正反两方面来论证帝王年寿长短与事佛的关系。得出了似乎不容置疑的结论:“由此观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

    其次,文章以唐高祖沙汰僧道的事为法,希望唐宪宗行高祖之志。文中说,“高祖始受隋禅,则议除之。”这是指武德九年,太史令傅奕上书请除佛法,唐高祖“亦恶沙门道士苟避征徭,不守戒律”。但是由于“当时群臣材识不远”,即指中书令萧璃坚决反对,“其事遂止”。这段话是从君与臣两个角度讲的,一是劝唐宪宗效法唐高祖,继续“推阐圣明”。言外之意圣明的皇帝理应像唐高祖那样排佛;二是对“当时群臣材识不远”,深以为憾,并表明自己今日有志于“推阐圣明,以救斯弊”。

    在写作方法上,韩愈是很花费了一番心思的。由于进谏的对象是皇帝,就必须讲求论辩的方式方法,话要说得委宛曲折,而不能像《原道》那样直斥佛教的荒谬与虚妄。譬如后一部分,韩愈指出唐宪宗迎佛骨势必引来无穷灾害,劝谏宪宗加以禁止。这段文字直接针对唐宪宗迎佛骨一事而发表议论,却采取了委曲的笔法。先说唐宪宗未能行高祖之志,反而放纵佛法,使其盛行,所谓“今纵未能即行,岂可恣之转令盛也”!再说事佛是愚冥之举,圣明的天子不会惑于佛。作者将唐宪宗虔诚敬奉佛骨的行为说成是“为京都士庶设诡异之观、戏玩之具耳”,而不是真心事佛,这样说是小心巧妙地为皇帝开脱,可实际上却使宪宗进退维谷。

    本文还非常注意用长句,理直气壮,一气呵成,中间由整齐的四字词组组成,有力地表达了自己的感情。句中的语言组织是彼此有机联系的,所以能做到似断实连,连中有断,收到气势雄浑与凝练峻洁相济之妙。这种委婉迂回手法是尽量不直接揭示宪宗的荒谬举措,而是在表面称颂之下含蓄表达迷信佛教的危害,以期引起宪宗的反思,进而中止集体迎佛的闹剧。

    韩愈的一生都在为“攘斥佛老”而不遗余力,作为儒家的忠实信徒,这篇文章是他反佛的代表作,中心论点是“佛不足事”,坚决反对宪宗拜迎佛骨这一迷信举动。文章的思想内容充分显示了作者反佛明儒的立场。虽然最终结果是“乱亡相继,运祚不长”“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礼佛不但不能长生,反而大多短命夭促的事例,触犯了正在做“太平天子”和“长生梦”的宪宗皇帝的忌讳,以致要把他处以极刑。韩愈因上一道表进谏而获罪,这可以看做是开文字狱之先河。这在佛教势力非常强大、朝野上下佞佛成风的形势下,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

    后人评论

    李塗《文章精义》:“司马子长文字,一二百句作一句下,(更点不断。)韩退之三五十句作一句下,苏子瞻亦然。初不难学,但长句中转得意去便是好文字,若一二百句三五十句只说得一句则冗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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