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说是找时间好好谈谈,但也没来得及。
学校外派的事情因为时间突生变动,姜晴遇也没有再多时间迟疑和考虑。她确实不想轻易错过这次机会,再加上贺州衡的催促,很快就提交了相关资料,接下来进入审批流程,她也开始做各种准备。
唐宵这边也遇到了不小的麻烦。
原本好不容易谈拢了一家科技公司合作做智能传感器的项目,结果万事俱备的时候,对方突然临时改主意撤资。负责人跟常风有点交情,估计是觉得就算他们知道也没什么办法,于是吃饭的时候坦言是蒋云孜插了一脚进来。
唐继灏没拦着,大概也是想借蒋云孜的手让唐宵吃点亏,逼唐宵服个软,跟他低头。
唐宵也猜得出来,他是个轴性子,没想跟唐继灏有丝毫瓜葛。蒋家再强,也不可能真的一手遮天,他索性绕开跟他们有关系的企业,自己带着PPT和各种策划辗转于周边城市的大大小小各种公司。
在华城还有方凯的关系加持,但换到别的地方,真的就全靠唐宵自己周旋,吃闭门羹,受白眼都是常有的事情,见多了尔虞我诈人情冷暖,最能削磨人的棱角和戾气。
方凯觉得他执拗,几次提出自掏腰包帮他,但都被拒绝。
方凯其实也理解,无关傲气,只是作为朋友,帮助也只是一时,唐宵的事情终究还是得靠他自己。
几次下来,他也没再多坚持。
酒局应酬,揣度人心,从中周旋。
唐宵也是真的拼。
“你说,他这样行吗?”
从会议室出来,胡一骏去开车,悄咪咪回头看了眼唐宵,跟常风咬耳朵:“这有点疯魔了吧?昨天白天还去训练来着,晚上改策划看资料到早上三点多,今天又折腾一天,现在再去喝酒,这能行吗?我也不敢说,要不你去跟姜晴遇说一声?他只听她的,别回头再出个什么事儿!”
“你以为我不想说啊?”
常风顺着胡一骏的视线看过去,又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吵着架呢!许栈跟我说,这两人几天都没说过话了。”
“不能吧?这在一起都几年了,唐宵也就看着性子冷,谁不知道他是出了名的宠妻狂魔?还吵架?舍得吗?”
“我怎么知道?老大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敢冲上去问?活腻歪了吗?”
“那怎么办?”
“唉,先走吧,等会儿再迟到了,那帮老狐狸上去不得又红的白的混着整你!”
……
事实证明,迟不迟到,都没法从酒局上稳稳当当地走出来。
唐宵这几天本来就休息不够,进了包厢几杯酒下肚,没一会儿工夫脑袋就开始嗡嗡作响,中途撑不下去出来跑卫生间吐了一次。
常风守在门外:“要紧不,老大?要不咱算了吧?”
“没事。”
唐宵用冷水洗了把脸,缓过劲儿后往外走,在门口跟熟人打了个照面。
唐继灏来这边参加个聚会,见到唐宵也愣了下。
原本他没阻止蒋云孜,就是想借这个机会让唐宵知难而退,老老实实回头找他,但没想到,唐宵真是副硬骨头。
两米开外的人额头上还沾着水珠,眼底挂着淡淡的青乌,唇色发白。
两个人视线相撞。
感慨之余,他心里也被揪扯了一下,刚动了动嘴角,想上去说两句话。
结果,唐宵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像没看见他一样,从他身边经过,出了门,脸色微变,冲到垃圾桶处又吐了个天昏地暗。
姜晴遇接到常风电话的时候,刚从辅导员办公室出来,正跟薄森道谢,同去伦敦的有十来个人,各种资料复印准备,这几天没少麻烦他。
她刚说完,接了个电话,神色有片刻凝滞,然后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抱歉学长,我这边临时出了点事,麻烦你先帮我把东西拿回去。”
薄森见她脸色不对,接过东西,又看了眼时间,没多问也没留给她拒绝的余地:
“大晚上的,走吧,我送你过去。”
唐宵喝到最后,意识已经不怎么清明了,胃里翻江倒海之后,一抽一抽地火辣辣地疼。
常风和胡一骏把人送回去,扒了衣服直接推进浴室里。
热水一浇,人也稍微清醒了点。
从浴室出来,身体上的不适还在,他随手胡乱套了件T恤,趿着拖鞋往外走,嘱咐常风他们早点回去。
话音刚落,没看见常风和胡一骏,偏过头倒是对上一道熟悉的目光。
客厅里灯光明晃晃的。
她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个白色的小瓷碗,热气氤氲,空气里还飘浮着粥的清香味。
他愣在那里,心里一动,所有的脾气都没了。半晌他往前走了两步,嘴角动了动:“姜……”下一秒看到她身后的男生,脸色一凛,眼神又凉下去。
薄森见状也很快明了过来,跟姜晴遇打了个招呼就先走了。
唐宵收回视线,心里还是不爽,趁着酒劲儿开始撒酒疯:“这就是要跟你一起出国的那个学长?看着也不怎么样!”
语调古怪。
姜晴遇将手里的碗放在桌子上,回头看他一眼,不跟醉鬼计较:“太晚了,他只是好心送我过来。”
“你要是个男生,他还会这么好心?”
“喝成这个样子,”她没接他的话,拿了条毛巾丢他脑袋上,看他皱眉,“胃疼不疼?”
“他对男生也这么好心吗?”他看她。
有点存心无理取闹了。
姜晴遇手上的动作一顿,抬眼回望他,也来了点火气:“唐宵你有完没完?”
“没完。”
本来听到常风添油加醋地说唐宵喝得进医院了,她心里就积了点火,一路上火急火燎地赶过来,结果他一通胡搅蛮缠。
“行。”姜晴遇也堵了口气,瞥他一眼,扭头就走。
转身之际,姜晴遇的手腕被人一把攥住。
铺天盖地的酒气裹挟着牙膏的薄荷味在耳后铺展开来。
唐宵有些急了,三两步追上去,用力一拽,她冷不防往后栽回去。
他顺势将人抱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肩膀,嘴角紧抿,眉眼压得低垂,嗓音沙哑:
“对不起。”
她心里一揪。
“对不起,我错了。”他最后的那点儿戾气也悉数压下去,连带着态度都软下来,脑袋埋在她脖颈间,声音压得很低,“我错了,姜晴遇,我没想跟你吵架,我就是……”
他眼角通红,眼底满是隐忍与无奈。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副样子。
揍起人来毫不手软,在外人面前无所不能的硬气校霸,压着脾气,像个小孩子倚在她肩膀上,醉醺醺的。
“姜晴遇,对不起,你别丢下我,求你了。”
毫无尊严。
她侧过头看他。
他喝得多了,耳根到脖颈都是通红一片,眼底有些乌青,疲惫至极,声音低沉沙哑。
她心里一紧,红着眼睛转过身回抱他,男人胸膛硬邦邦的,她仰了仰头,长长地吸了口气,声音也有些哽,无比认真:
“唐宵,我没喜欢别人。外派的事情,也没想不告诉你。”
“我知道。”他应声。
桌上的粥已经有些凉了,唐宵过去端起来一口不剩地全部喝掉。
姜晴遇又从抽屉里翻了胃药出来,喊他吃下去。
胃里总算舒服了些。
两个人回到房间睡觉,他隔着被子将人抱在怀里。室内暖气很足,床头灯黯淡,他太阳穴还一跳一跳地疼,闭着眼睛,声音里掺杂着点鼻音,跟她讲起唐继灏和徐曼以前的事情。
讲徐曼为了唐继灏放弃大好前途,最后却落得在流言蜚语里死去。
讲他从小活在同龄小孩的排挤里,不得不面对街坊邻居的指点。
讲徐曼偷偷酗酒偷偷哭,他背着她偷偷去把乱嚼舌根的小孩揍得鼻青脸肿。
……
“胃癌晚期,”唐宵望了望天花板,又垂眸,语调平缓,“她那时候已经瘦脱了形,应她的要求,手机时刻放在她枕头边上。我考试考到一半,被邻居家的奶奶接回来见她最后一面,她就躺在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
“很多年前街坊邻居们人人称赞的温柔漂亮的才女徐曼不在了,商场上名震一时的女将军徐曼也不在了,就剩躺在床上的那个干巴巴的女人,可怜又狼狈。
“我进门的时候,她眼睛突然亮了下,但是看到是我,眼里那点光亮很快又黯淡下去。
“她也不看我,眼睛就死死地瞪着门口,稍微有点动静,眼睛就亮一下,仿佛下一秒就能重新活过来一样。手机也是,屏幕亮一下,她就用尽全力转过脑袋够着够着去看。她已经没有力气了,每动一下都伴随着浑身上下剧烈的疼痛,一歪头,就有很小滴的眼泪沿着两鬓渗到枕头里。
“到最后,她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她临死,都还在等着见他一面。
“她没说,但我知道,哪怕他发一条短信,说句‘抱歉’,她也都安心了。
“但是他没有,她临死都没等到。”
姜晴遇听着,有些感慨又心酸,但也不知道说什么来安慰,抱了抱他。
“这种事情,没有办法评判,”他轻笑一声,“他或许也爱过她,她陪他吃苦也甘之如饴,没有怨言,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没人有资格去指责谁。
“可是我也没有做错什么,但是为什么我生来就得背负流言蜚语。我是徐曼的累赘,是唐继灏见不得人的私生子。我不是一个正常人,没人教养没人撑腰,没教养的小孩三观是残缺的。不管怎么做,发生什么事情,最后只管归咎在我身上就对了。
“很多小孩子都怕我,因为我打起架来不要命。可是我不动手,就只会沦为被欺凌的下场。
“我的父母带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唯一让我学会的,就是动手打架。
“没告诉你这件事情,是因为觉得它不光彩,没必要让你知道。”他垂头看她,目光温柔,“你被家里人教得很好,唐继灏真的不是什么好人,我不可能原谅他,所以也没必要让你知道我跟他的关系。姜晴遇,我希望你能永远都活在单纯简单的世界里,那些不好的恶意的东西,到我这里就够了,我想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你。”
“唐宵,”她仰头看他,语气平和,“我不是气你的出身,也不是气你的家庭,我是生气你瞒着我这件事。原生家庭确实会对一个人的三观脾性产生很大的影响,但它并不能决定你的以后。我想要陪你走一辈子,你打算把这件事瞒多久呢?永远都不告诉我吗?
“我认识你的时候,你还是个暴躁冷漠的校霸,但是现在,不也都在慢慢地变好吗?人不会一直都是坏运气的。
“很多人都说,陪一个男孩子长大是件很辛苦的事情。可是唐宵,想到这个人是你,我就觉得,连争吵和分歧都充满了期待。我想和你走一辈子,所以,不只是想和你分享所有好的事情,也想跟你承担任何不好的事情,我没那么容易被伤害。”
“再说了,”她狡黠一笑,“他毕竟是跟你有血缘关系的亲生父亲,我是你女朋友,都不认识他,万一以后你们和好了,他到时候不让我进门,说——”
她清了清嗓子,模仿唐继灏的语气:“哎,那个谁,姓姜的,当初差点儿把我弄局子里,我不同意。唐宵,我又离不开你,到时候可怎么办?我多惨!”
他笑,心里软得不像话。他抬手摸着她的头发,轻声道:“不会,谁不允许都不行。”
“那还有!”姜晴遇兴致上来,故意道,“他到时候甩一沓钱到我面前,说‘给你五百万,离开我儿子’!”
他笑意加深,俯身过来低头吻她,声音含混:“那我给你一千万,你再回来。”
“那我岂不是赚翻了!”她被他亲得痒痒的,笑着往后躲,“不对,唐宵,你哪有一千万,你这个骗子!”
“那以身抵债行不行?”
两个人笑笑闹闹。
睡觉的时候,他握着她的手,语气轻轻的:“我不会原谅他的,我真的,没有办法。”
很多年后说来都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可那些年幼时造成的伤害,有很多人花一辈子时间,都没有办法走出来。
旁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我很多时候都在想,如果没有做好成为父母的准备,又何必把小孩带来这个世界呢?
“小的时候,我总觉得,像我这样长期活在压抑和指责环境里的人,暴躁、阴郁、又难讨好。需要的爱太多了,想要得到救赎,那个人一定得拥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耐心和全世界最好的脾气和包容度,要有很多很多光亮和温暖,才能拉他出来。
“但是后来我发现,不是这样,人都是向光而生的,只需要一点点温暖和鼓励,他都会拼尽全力不顾一切地爬起来。”
“唐宵。”她喊他,仰着头笑得眉眼弯弯。
“嗯?”
“你以后一定会是个好爸爸的。”
唐宵扬眉,往前探了探身子,好笑地看着她。
“那些不好的事情都过去了,”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窝在他身边,攥着他的手跟他描述未来,“以后都会好起来的,越来越好。我们会顺利毕业,然后你去做你的工作,我去做我的翻译。等我回来,我们就结婚,我会一直跟你在一起,我们会生一个或者两个宝宝,看着他们慢慢长大,奶声奶气地叫你爸爸,伸着小胖手要你抱……然后我们一起变老。
“唐宵,我会很爱很爱你。”
2
唐继灏总算结束了几日的奔波。
晚上从一帮生意朋友的饭局上脱身,回到家里,冯蔚帮他放好洗澡水,准备好醒酒汤。
临出门的时候,冯蔚被唐继灏喊住。
唐继灏坐在沙发上,推了推眉心,人前的翩翩风度悉数消散,只剩下满脸疲惫,又想到那天在卫生间看到唐宵的样子,仿佛忽然之间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唐宵手里在做的项目,不是被蒋云孜私下里截了投资吗?”唐继灏双手交叠往后仰,抹了抹脸,叹了口气,“我们还没做过这方面的项目,新的发展,试试水也可以,就当还他那笔投资。”
冯蔚一愣,很快了然,点头:“好。”
“小孩子懂什么,你多去看着点,”唐继灏揉了揉胃,喝了口热水,又补充道,“别让他知道。”
“嗯。”
说完这几句,唐继灏朝冯蔚摆了摆手,自己转身喝了醒酒汤,胃里抽痛得厉害,又生嚼了片常备胃药,转身进了卧室。
唐继灏满脑子都还是唐宵对他的抵触。
身体的不适感越来越强烈,头疼得厉害,一阵眩晕,弯着身子吐了一地,混杂着血色。
他浑身无力,扶着床边好半天没能站起来,摸索到手机,默认快捷拨号是蒋云孜的电话。
对方倒是很快接通。
他喘了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边丢下一句“在开会”直接挂断。
意识丧失前,他隐约看到当年徐曼的影子。
唐继灏再醒来的时候是在白茫茫一片的医院病床上,身边只有冯蔚一个人。
见他醒过来,冯蔚向他转述医生的嘱咐。
无非是些注意饮食和休息之类的话。
一如既往的汇报工作的语气。
他垂着眼,默默地听完,突然觉得感慨。
安静了很久,他才抬眼看向冯蔚,又像自言自语般。
“我是不是做错了?”
冯蔚跟着唐继灏也这么多年了,一路看他过关斩将打下事业,从来没有过质疑自己的时候。
他微怔片刻,以为唐继灏还在惦记唐宵的事情,接话道:“没有。”顿了顿,又安慰道,“唐宵还小,不理解您的想法也是为了他好。”
“人上了年纪,就喜欢胡思乱想,”唐继灏回神,轻轻笑了下,示意冯蔚帮忙调整床的高度,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我从前也觉得自己没做错过,但这段时间有点动摇了。活了大半辈子,手下掌握着成千上万人的生计,却也不照样拿他没办法?”
“您也不是没办法。”
唐继灏混迹商场,手段多的是,从没真的拿什么人没办法过。
从最开始查到唐宵,到现在,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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