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间一个清瘦束发的道人,衣衫破旧,头发花白,可能是因为被关了几天也受了些苦,脸色看上去不怎么红润,但是一双眼睛却很有神采,如果他就是魏瞻,那么如今他应该是至少也年逾古稀,但是精气神儿却完全不像。
再然后是一个神情有些局促的五十来岁的妇人,再两个已经有人认出来了,是西街那边戏园子的掌柜和一个伙计。
这几个进门之后,萧昀佯装漫不经心的打量了魏瞻两眼。
几个人跪在面前。
周畅源先问的戏园子的老板和伙计,因为萧樾夫妻最近几年一直在京城,已经被人熟知了,这俩人都很清楚的说明了六年前在戏园子里的事,萧樾带了旁边的这个老道士过去,武昙和家里兄长弟弟和他们不是一个雅间,但伙计路过二楼的时候曾经看见武昙站在萧樾的雅间门前和萧樾的侍卫说话。
当然了——
在这件事里,武昙就是个无关紧要的边缘角色,有没有她都无碍大局。
只是因为她容貌出众,很惹眼,倒是意外给这戏园子里的人增加了不少印象,更加牢靠的记住了萧樾那天带魏瞻过去的事。
魏瞻只是听着他们说,并没有吭声,似乎并不打算反驳。
萧昀心里就越发烦躁,随后又转向跪在最边上的妇人,不耐烦道:“那这个人又是谁?”
那妇人使劲把身子伏在地上,不敢窥测天子真颜。
“陛下应该是想说就算萧樾曾经和此人私下约见也不能证明他们二人之间的确切关系的吧?”周畅源道,说着,也没等萧昀开口,就又话锋一转,恶意的冷笑道:“这妇人是我祖母身边贴身女使邢嬷嬷之女孙唐氏,众所周知,邢嬷嬷是我祖母陪嫁,最是贴心好用的,我祖母身边大小秘事她都知道并且参与,也正是因为如此,之前我祖母的那桩案子就也将她一起连坐了,她知道的我们周家的秘密很多,包括宫里那位太皇太后的。”
言罢,径自转向孙唐氏:“说说吧,把你知道的有关宫里那位太皇太后的秘密说出来。”
那妇人似是不很想出来作这个证,显然是硬被拽来的,这时候还犹豫着不想抬头,只伏在地上微微发抖。
周畅源就冷笑起来:“她的丑事如今已经闹到尽人皆知了,方才你这一路走来还没看见么,这看热闹的怕是全城的人都到了,你还替她瞒着有什么用?”
那妇人原是不敢得罪当朝太后的,但她人都被揪来了这里,再加上邢嬷嬷的死她心里也有点记恨周太后,再听周畅源这一蛊惑,索性也就豁出去了,砰砰的磕了两个头道:“陛下明鉴,草民不敢说谎,太皇太后她早年确实和寄居在国公府上的魏家公子互相爱慕,当初他二人私奔未遂,国公府里不敢张扬,是我娘让我爹带着人四下里打听过大小……哦,不,是太皇太后的下落。当时爹娘说这事儿的时候草民是亲耳听见的。我娘说是件丑事,国公府丢不起那个人,让我爹能找就找,实在找不到就算了,总之是千万不能将事情闹大了。”
此言一出,公堂外面围观的百姓又是一片哗然。
这一次哪怕是有萧昀提前的警告也压不住了。
周家的其他下人都只是证明魏瞻曾经客居在定国公府和周太后认识,并且在魏瞻彻底消失之前曾经和周太后一起失踪过一段时间,但是直言二人有私情还私奔过的……
这却是头一个。
如果不是确有其事,区区一民妇怎么会这般攀诬当朝太后。
周畅源看众人的反应就对他造成的这个局面很是满意,这时候连表情都不想掩饰了,直接带着挑衅看向了萧昀:“周氏太后位高权重,若不是确有其事,没人会贸贸然站出来攀诬她,还是拿这种事,再加上周氏和晟王都和这魏瞻之间有解释不通的鬼祟之举,这件事确凿无疑。”
就算没有捉奸在床那样的铁证,可是这种种的迹象综合起来,疑点是落下了,周太后无论如何都洗不清了,更不可能全身而退。
周畅源的目的这就等于达成了。
这时候他却禁不住在想——
不知道晟王府那边武昙怎么样了,有没有算计到她。
如果也成事了,那就更完美了。
萧昀又暗暗掐了掐手心,强迫自己冷静,他没理会周畅源,而是看向了旁边一直静默跪着的魏瞻,沉声问道:“你就是魏瞻?”
这个人又是个什么态度?被泼了这么大一盆脏水,居然都没有言辞激烈的分辩一番,这个局面可不太有利。
魏瞻这才抬起眼睛,与萧昀对上。
他听的见也看得懂萧昀眼中的警告之意,知道对方是希望他能做点什么挽回颓势,他却不慌不忙,只是从容反问道:“陛下的皇祖母是怎么样的为人,陛下难道还不清楚吗?”
周太后是怎样的人,萧昀当然清楚,现在这不是周畅源犄角旮旯的翻证据出来泼脏水么?
萧昀其实不想多说,这时候却不得不说给天下人听:“朕的皇祖母是个有大气魄的磊落女子,朕是绝不相信她会有僭越礼法的作为的。”
“那便是了。”魏瞻微笑起来。
他这一笑,很是从容温和,和之前同萧樾在一起时候的那种吊儿郎当完全的不一样,虽然已经一把年纪,却很有些端方君子的气度。
“太皇太后她一生磊落,对得起天地良心也对得起萧氏和周氏的列祖列宗。”他说。
周畅源却急了,厉声反驳:“这里这么多的人证在这里,都能证明你们关系非同一般,还曾暗中鬼祟来往,可不是你凭一张嘴就能指鹿为马的。难道你的意思是这些人全部联合起来做伪证污蔑你们吗?”
这么一说,在场的其他人证就不干了……
他们只是说实话,谁也不想死!
众人不约而同的嚷嚷起来。
魏瞻侧目看了他一眼,依旧是一副不温不火的模样。
萧昀心里本来是暗暗着急的,这时候却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平和冷静从容自若的模样,突然一瞬间就觉得安稳了下来……
这个人,这么胸有成竹的模样大大的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萧昀索性就先不说话了,静观其变。
魏瞻直视正前方的正大光明匾,并没有看萧昀,依旧气定神闲的说:“也许在场的没有任何一人编排过别人的闲话和谎言,但即便他们所言都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可是这天底下红尘万丈,他们岂能一眼看透乾坤,所窥所见,不过都只是一个边角罢了。”
他目光从远处收回,扫过在场的一干人等:“他们看到的,是他们看到的,他们听到的,是他们听到的,但剩下的却是你凭臆想编排的。”
他又看向周畅源,目光渐渐地带上嘲讽,像是在看一个跳梁小丑:“的确,我是周家的表亲,也曾得周家接济在府上住了十余年,也的确,我曾在太学读书,并想着考取功名,却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将一切的计划打破了,再也的确,我曾和当朝太后在我病愈之后相继离开了京城一段时间,不多不少,整整十二日。”
他这么有条不紊的说着,明明都是惊天猛料,可不管是公堂之外看热闹的百姓还是和他辩论的周畅源,一时间却都激动不起来了,因为大家都看不透他这是要出什么牌了。
什么都承认了?
可如果真是私情暴露,他还能这么镇定?
百姓们意识到事情可能没那么不堪,周畅源看到的却是这个人在刷花招,想方设法的翻盘……
他警惕的盯着对方。
魏瞻就叹了口气,语气不无遗憾的说道:“我年少时曾经心仪过太皇太后也是真的。”
这一句,又仿佛一声惊雷在空中骤然炸开了,所有人的脸色就又都变了。
魏瞻却又看向了萧昀,没有忌惮也没有难堪,他很坦荡:“那时候陛下的皇祖父还不曾降旨往周家选妃,我与表妹之间清清白白,我心中爱慕她,这不算是对皇室的亵渎。”
这话是真的。
别说那时候周太后还没说要参选太子妃或者是议亲,就算是正在议亲,家里也是拿好多人家对比着挑选的,她被人倾慕,这算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萧昀嘴唇动了动,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他在意的不是魏瞻有没有对周太后有情,而是私奔的事。
魏瞻自然知道他的心思,就又接口说道:“而且我与太皇太后当年也不是私奔。”
“你这是狡辩,你们当年同时离开的周家,周家的家仆都可作证,而且邢嬷嬷家里的还帮忙暗中去寻!”周畅源激动的叫嚷起来。
魏瞻依旧是不温不火的与他一板一眼的对质:“我们不是同时走的,所以不是私奔。因为我心仪表妹,并且当时想的是等我金榜题名之后就向她提亲,可是造化弄人,后来阴错阳差之间我没能去考科举,我知道姨母不会把金枝玉叶的表妹嫁給一介白丁,所以我就主动找表妹表明心迹,我想知道她能不能等我三年。可是……”
他说着,就闭眼苦笑起来:“她拒绝了我。她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做事一向直爽,绝不拖泥带水,她说她无意于我,也不想耽误我。我当时心灰意冷,就给她留书一封离开周家准备出去逛逛,然后随便葬身在哪个地方就好。我的信,只给了她,她知道我要寻短见才追出去寻我,阴错阳差,花了十二天才找到我,又将我痛骂了一顿,责难我不该为了儿女私情就枉顾前程甚至生死。偏在那时候,老国公爷出了事。我没脸再回周家,她回去了,这就是你们口中所谓的私奔。”
明明是一篇谎话,他这一番陈述下来却情真意切,扼腕有之,自嘲有之,总归是各种情绪表情拿捏的恰到好处。
要不是周畅源也笃定了周老夫人不会无中生有,他觉得他自己都几乎被忽悠过去了。
魏瞻并不理会他的情绪,继续往下说:“那是我与太皇太后之间见的这辈子的倒数第二面,后来她回京之后不久就嫁了人。二十八年前,我确实也曾去行宫求见过一次,原因是当时我修道已小有所成,夜观天象,发现她的小儿子性格不详,周岁之内必有一劫。毕竟是亲戚一场,再者曾经也是她的责骂救了我一次,那算是投桃报李吧,我才前去求见的,给她支了个招,化解六殿下当时的劫难。至于六年前西街上的事,我也的确与六殿下见过一面,当时六殿下身受重伤回京养伤,因为小时候那件事,他知我会推演命格所以寻我想问个平安的。刚刚经历一场大难生死之人,会信天命,无可厚非。前后几十年,老道人与太皇太后及六殿下母子便只这些渊源,至于其他,全都是子虚乌有的构陷。”
他没否认自己和周太后认识,也没否认过其中特殊的关系,但是撇开了周太后,只把那说成了他自己单方面的一厢情愿。
萧昀听到这里,总算是彻底明白了为什么周太后就是有那份自信,面也不露。
她是太笃定了这个人有扭转舆论的本事吧?这样她不露面还好,若是露面了,过来争辩,那反而才是欲盖弥彰,显得心虚呢。
“说我构陷?你这从头到尾又何尝不是口说无凭的片面之词?”周畅源绝对不会就此便知难而退,他激动起来,就手捂着胸口踉跄站起来,又指着地上的魏瞻怒斥:“你跟他们母子私下来往是事实,这三件,只是做的不周密刚好被人撞破了而已,你才随便编排借口解释的。当年周氏产子,她第一时间不是送回宫里去给先帝看,却让你进了行宫密会?这其中到底藏了什么隐情岂不是一目了然?有哪个妇人会将自己襁褓里的儿子毫无防备的给陌生男子看?”
魏瞻反驳:“因为我说我是去化解她儿子的死劫的,哪个母亲会眼睁睁看着尚在襁褓里的儿子去死?哪怕我是信口胡诌,她也会宁可信其有吧。而且……你不是一直在反复强调么,我在周家住了十多年,我与太皇太后是表亲,并非是完全的陌生人。”
“狡辩!借口!”周畅源突然发现这个人的口才居然相当了得,雄辩的让他接不上话茬。
这个人的行踪飘忽不定,他又没见过真人,当时找起来很是费劲,是三个月前才发现对方踪迹的,但是当时他在别的方面还没布署好,还不能行动,怕贸然拿住此人会打草惊蛇,惊动了京城里的周太后和萧樾,所以就只叫人暗中盯着,也就是十来天之前才把人拿住的。
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拒绝与他交谈,他也知道对方必然不会承认和周太后之间有过一段情,更不可能承认暗度陈仓这一茬的。
他当时觉得无所谓,他弄了二三十个证人,一个一个的证,怎能都能把这双男女钉死在勾搭成奸的耻辱柱上。
结果吧——
萧昀没有抓住机会穷追猛打不说,这个人,居然还真不是个省油的灯,想凭着一张嘴来扭转他辛苦布下的整个局势?
这时候的周畅源已然是有点抓狂了,激动地语无伦次起来:“他就是与你有染,萧樾不配为皇家血脉,他是你们这对奸夫**的孽种。”
“住口!”魏瞻没还说话,却是萧昀猛地将手里的惊堂木砸了过来,“朕的皇祖母是一朝国母,朕都没说定她的罪,岂容你一介罪人这般口出污言秽语的辱骂她?”
周畅源是抱着必死之心来的,之前肯跪着老老实实和萧昀说话就只是在逐步构陷走棋子,现在看明白了萧昀要包庇周太后的态度,而他的底牌也出完了,也不需要再伏低做小了。
他捂着胸口往后退了两步,嘲讽的大笑起来:“陛下你到底还是太年轻了,要讲孝道也不是这么讲的,先帝爷在天有灵若是知道你让他头顶戴了这样一顶绿帽子却因为愚孝而不肯替他锄掉祸害,他会是个什么感受?何况事关皇室血脉……”
“周畅源!”这一次,打断他的是魏瞻。
他也自己站起来,转过身来,面色冷凝又严肃的注视着癫狂中的周畅源:“你现在一口咬住不放在怀疑的就仅是晟王殿下一人的血统,不包括陛下的生父是吗?”
周畅源是要拿萧昀去对付萧樾的,当然是要将这俩人拉到不同的阵营里,本来说萧樾的身世有问题也是他杜撰的,只是机缘巧合,刚好他查到当年萧樾被生下来不久魏瞻去见过周太后母子,至于萧植的身世……
一来他不能质疑,质疑了萧植就等于同样质疑萧昀,这样说出来的话可信度都没有了,会让萧昀直接否了他前面所有的说辞,不仅达不到目的,还会适得其反,二来,萧植出生是在周太后嫁入东宫一年半以后的事,那段时间他也没找到任何可以攻击的蛛丝马迹。
不过指责一个女人不贞,有一次红杏出墙的行为也就够了。
他认定了魏瞻逃不过悠悠众口,所以魏瞻一问,他细品了一下没发现有陷阱,就承认了:“是!”
“很好。”魏瞻点头,也没见什么喜色,仍是和刚才一样一板一眼的模样,“那你可以死心了,不用再这样绞尽脑汁的臆测和猜想我与太皇太后母子之间的关系了。”
周畅源不明所以,但是魏瞻这个处变不惊的态度却突然让他后知后觉的嗅到一股他即将功败垂成的危机感。
他警惕的看着对方,脱口狐疑道:“你什么意思?”
魏瞻却没再理他,而是重新转向萧昀,跪倒在地,郑重的拱手道:“当年太皇太后大婚的次月初六,请陛下着人往宫中内务府请来那日宫中买入宫人的相关存档卷宗记录。”
大胤朝廷没有明确规定每隔几年选秀或者更换宫人,就是按照宫中需要,由掌管宫务的皇后或者代掌凤印的妃子酌情处理,根据内务府的请求卖入或者发送出去,但也不会每天零星的买入,通常都是隔几个月会统一买入一批,替换宫里有病的或者因故去世的,再有到了年纪打点了想要出宫的。
魏瞻突然提起要查那天宫里买入宫人的资料,所有人都不解其意,面面相觑。
萧昀也狐疑的打量了他一眼,但这时候魏瞻已经是他解决这件事的最好用的一把刀了,他暂时懒得深究,直接挥挥手:“陶任之。”
“是!”内务府留存的档案并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调出来看的,何况陶任之也意识到魏瞻要看的档案里应该有很重要的线索,也不想假手于人,应诺之后就亲自带人去了。
周畅源一时拿捏不准对方的命脉,但这里是萧昀金口玉言,做主一切事,他就是想争执也没用。
不得已,也只能暂时忍了下来,防备的盯着魏瞻,大家一起等。
萧昀一开始也是摸不着头脑,但兀自又坐了片刻,却忽的脑中灵光一闪,隐约之间便有些明白了。
他诧异的又侧目去瞄了魏瞻一眼,见对方一直本本分分的跪在那里,看了两眼到底也没说什么。
陈年的旧档案,要翻找出来需要花费时间,陶任之去了将近两个时辰,一直到将近三更才回。
带了内务府的管事,又让人抬进来一口小木箱子。
他回来的时候,虽然表情还是和之前一样的深藏不露,但萧昀和他熟悉,一眼就看出来他浑身上下都是一股子轻松劲儿,显然——
这是拿到了极重要的可以平定这场风波的证据了。
萧昀虽然还没看到东西,但也跟着松了口气。
陶任之让人把箱子摆在堂上,然后众目睽睽之下打开,将单独捡出来放在最上面用帕子包着的一本册子取出来,翻到其中做了标记的某一页,亲手捧到萧昀面前。
其他人不能上前,全都好奇的扯着脖子往里面张望。
萧昀狐疑的将册子接过去,虽然心里已经有了预料——
但亲眼确认之后,心下一松的同时也是微微倒抽一口凉气。
随后,他也没接那册子,只盯着看了两眼,就摆摆手,冷笑道:“拿给胡府尹他们过目。”
给胡天明看,是他需要一个证人,给周畅源看,是为了堵他的嘴。
胡天明就站在他旁边,陶任之自然第一时间就把册子给他看了,胡天明看了一眼之后,也是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就变了,变得十分怪异……
这边他还没点头,周畅源却已经按捺不住,抢上前来一把夺过册子查看。
也是只匆忙的扫了一眼,下一刻就不可置信的将眼睛瞪的老大,脚下趔趄着往后连退了两三步,喃喃道:“不可能……”
陶任之这就不客气了,同情的看了眼跪在地上的魏瞻:“顺德七年九月初六,江北林州人士魏瞻卖身入宫为奴,由宦官杜九斤操刀,受宫刑。”
此言一出,再度满场哗然。
后面的话也不需要再说了,大家也全都了然于心……
周太后嫁入东宫的次月魏瞻就受了宫刑,萧樾却是在那之后二十年才出生的,说他是魏瞻和周太后的儿子?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议论声中,所有人都开始用或者鄙夷或者同情的眼神看着跪在堂上的瘦高道人。
魏瞻却并没有就此掩饰的意思,不用别人多言,他自己就主动开口陈情:“当年太皇太后拒我之后,我却为情所困,已经无心谋前程,当时是想,即便彼此之间没有缘分,那么我能入宫陪伴左右,也很好。于是,我便去了。但是在养伤期间我又突然醒悟,觉得我不该再出现在娘娘面前,免得给她徒增困扰,毕竟她这一生,说一不二,清清白白,坦坦荡荡,确实不该因我的一厢情愿再生枝节了,所以在正式入宫之前我又自赎自身,远远地离开了京城。现在想来,也得亏是我那时走了,便是我避开的远远地,今时今日也依旧会被人恶意中伤,搬了我的陈年旧事出来做了攻讦和诋毁太皇太后的借口。”
说话间,他便起身,从旁边站着的内侍手中的茶盏里用帕子沾了点茶水,浸湿了之后就着将黏贴的假胡须和喉结都卸了下来。
公堂内外,再度一片哗然。
周畅源却是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他低头又盯着手里的册子死命的看着上头记录魏瞻的那一段,几乎要用目光将纸张穿透了。
他不信自己费心费力筹谋了一场,居然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一场笑话。
他是个自认为心机无双了不起的人,这样的打击他承受不住,最后便是狠狠的将那册子砸在地上,同时癫狂的嘶吼起来:“假的!这是假的,你们为了保那妖妇临时编纂的,这不是真的。”
魏瞻都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只是问萧昀:“陛下需要当场验明正身吗?”
一个正常的男人,身体有了缺陷之后,多是难以启齿的,哪怕是在宫里当差的内侍都特别敏感这个话题,但是魏瞻却依旧坦荡沉稳,他像是一个没有情绪的物件一样,仿佛完全不在乎周围人看他的眼光。
萧昀突然就明白了——
哪怕他现在就下令叫此人当场更衣验明正身,对方也会当场照做。
不为别的,就为了证他皇祖母的一个清白。
从她嫁了人,他就开始周祥的为了一个万分之一的可能在替她铺路了,不惜自损身体,葬送了自己这一辈子,只为了用他自己的方式将他心爱的女子保护好。
这将近五十个年头里,天各一方,互不打扰。
当所有人都将他们曾经的那段过往做一段无聊往事淡忘了之后,曾经那段根本就没能修成正果的所谓情愫自然就更是不值一提了,也许每个人都觉得那都已经是往事了……
可是萧昀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他却突然明白——
这个人对他心上的那个女人依旧爱得深沉,也许五十年来,从未间断,也从未消减一分的炙热,他只是为了不拖累她,克制住了,只要知道她好,他就可以在世人面前装作若无其事,不靠近,也不打扰。
可是——
一旦她有了为难之处,他却还是可以毫不迟疑的站出来,不惜一切,保她平安。
这究竟是一种怎样浓烈的感情,能让一个人在一辈子的颠沛流离和求而不得之间还不失本心的去爱?
纵然那个人是他的皇祖母……
萧昀心中也忍不住的一声叹息。
错过了这样的一个人,周太后这一生得是有多遗憾。
局外人的一声叹息,便是两个当事人各自遗憾的漫漫一生。
心中一时觉得熨帖,一时又觉得沉重。
但是这件事到这里,已经是一个完美的结局了。
陶任之把地上的册子捡起来,挥挥手,命人将还在发癫的周畅源按住了,又用脚踢了踢那个箱子:“顺德六年到十年间所有卖身入宫的宫人记录都在这里,所用的纸张和书写记录人的笔迹,再有纸张的折旧程度都毫无偏差,既然是证物,今日便都直接留在京兆府衙门了,这案子稍后得交由三司会审给出最后的决断,证物和证人都可以重复提审核验。”
周畅源当然知道魏瞻的事做不了假,这人他捏在手里十来天,而且提前也没人知道他的计划是要诋毁魏瞻和周太后的,也就不可能提前造假来等着他出招。
周太后和魏瞻确实曾经私奔,这一点千真万确,但要说周太后那女人冷静成那样,会在成为皇后之后还与别的男人有染?
这周畅源自己都不信。
他就是想毁人的,周太后,萧樾,甚至是萧昀和整个天下,所有他能毁掉的人……
御林军要押他下去,他却如何能甘心,就剧烈的挣扎,嘶哑着声音一头野兽一样冲着萧昀嘶吼:“我原是想要帮你的,这些年你一直受到萧樾的威胁,难道还没受够他的窝囊气吗?到底是竖子小儿,烂泥扶不上墙,浪费了我这一番谋划。但是萧昀,你绝对会后悔的,你以为你今天竭力替萧樾母子开脱,他来日就会放过你吗?别做梦了!我不妨实话告诉你,晟王府那边我也早就安排人过去闹事了,武家那个丫头搞不好这会儿已经受了牵累,一尸两命。萧樾现在回了北境军中,你想想,等他得知妻儿惨死在你手中他会如何?而且不仅是萧樾,西南的战事也是我怂恿策划的,到时候你会被两面夹击,就凭你……哈,你有什么本事来平定这两方战事?”
萧昀在听他提起算计了武昙的时候,心里突然慌了一下,就算不知道他的话究竟是真是假,瞳孔也是本能的剧烈一缩。
眼见着他这是一个忍不住就要失控冲出去,陶任之连忙不动声色的上前一步拉住了他,一面笑眯眯的冲着周畅源道:“那你就又失策了,晟王殿下心里惦念王妃,并不曾真的赶到北境军中,他已经中途折返了。”
说着,才又转而看向萧昀,拱手行礼:“忘了禀报陛下了,方才老奴从宫里回来的路上正好和晟王爷走了个对脸,王爷连夜回城,说是惦念王妃要直接回去陪王妃待产,就不过来给您当面打招呼了,这里的事王爷说信得过您,让您酌情处理就好,他听候发落。”
这么给面子的话肯定不会是萧樾的原话,但如果不是他真回来了,陶任之不会随口编排这样的谎话,所以萧昀就自然认为周畅源没得逞,暗暗松了口气。
那边周畅源却听懵了。
他不确定陶任之这是不是随便编排出来的鬼话故意气他的,按理说萧樾都走了四天了,他不该回来,而且就算是做戏,就是准备等他派去盯梢的探子撤了就回来,那他回来不是该直奔这里来处理这里的烂摊子吗?他不可能信得过萧昀的,这么撒手不管的回了王府,就不怕萧昀给他来个将计就计瓮中捉鳖吗?
周畅源从来没觉得自己的脑子会这么不够使,正在六神无主的时候,蓦然一抬头,才发现他刚才没注意的时候这公堂之上已经多出一个人来。
那人一身大红的锦袍,眉目妖娆,姿态风流,正笑吟吟的摆弄着一把折扇瞧着这里他们争执的热闹。
周畅源的目光移过来。
萧昀随后也发现了这人的存在,脸上却鲜有的见了几分笑容出来:“探花郎也回来了?”
皇甫七过来有一阵了,就是混在人群里看热闹,刚才看此间事了这才晃进来插刀的。
“微臣这个探花郎一直有名无实,总觉得就是个绣花枕头,陛下如此称呼倒像是在嘲讽微臣?”皇甫七随口凑了一句,半真半假的样子斜睨了周畅源一眼,“这次我皇甫家的银子又给陛下砸出了响儿来,但是这个跑腿儿的商人我倒是不耐烦做了,念在微臣此行有功,陛下后面便赏我个实缺如何?”
皇甫家是皇商,富可敌国,跟宫里一直有来往,但接触的多是户部和内务府,跟天子直接接触的却是少。
现在皇甫七却跟萧昀之间仿佛还很是熟稔的样子,言语间还在打哑谜,又听得众人一头雾水。
萧昀听了皇甫七的话,心里就越发有底了,又再确认道:“交代给你的事情办妥了?”
“幸不辱命。”皇甫七这才终于有了个点样子,躬身一拜,“两百万石粮草,统统加了点料,余大统领正在清缴俘虏善后。虽然陛下的法子是烧钱了些,但是没费一兵一卒就平了西南的叛乱……也不算亏。”
周畅源是听到这里才终于如遭雷击,彻底反应过来。
虽然他策动西南的战乱就只是随便使了个手段,也没抱着什么具体的目的,可是却直到了这一刻他才突然发现他自认为聪明绝顶,可以随便将其他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而实际上他才是最蠢笨的一个。
哪怕是连他一直都没看在眼里的小皇帝萧昀——
他一直以为萧樾之所以没去西南平叛是因为萧樾自己不想去,但是现在看来,也未必就是萧樾拒绝的,而是从一开始小皇帝就想到了兵不血刃就能叫停那场干戈的方法,说萧樾拒绝前去平叛只是幌子,这些人,个个都思量周全,全都是表面上做戏给他看的。
他上蹿下跳,搭了偌大的一个戏台子,最后——
就他自己跳梁小丑一样的给别人逗着玩儿了,什么人也没算计到,也什么都没得到?
萧昀压根就不想跟他讲什么大道理,因为知道他这种人早就走火入魔,跟他说话等于对牛弹琴,他什么也听不进去,就直接又摆摆手:“拖下去!”
御林军再把他拖着往后衙去的时候,周畅源才如梦初醒一般想起了自己的初衷,呢喃道:“宜华。”
他这次是真的必死无疑了,临死,真的还想见宜华一面。
待要大声叫嚷的时候,邢磊已经抢先一拳头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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