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阿灼已将三波妖民悉数送出,大概所有人族都认为充斥着诛妖法器的街道不可能有妖族出没,所以在阿灼的庇护下,大家出城竟十分顺利,毫无波澜,简直丝毫没有戏剧性。
想起和相鋫的巳时之约,夜灼觉得既然如此,当不虚所行。
她像要私会情郎的羞怯姑娘,躲了姝酥,在那城郊庄外的一潭清泉之上,将幼姒放在她衣匣里的女蛮国翠烟明霞轻萝幻化到了自己身上。
女蛮国华服多满身璎珞,此衫却素锦轻盈霞光流转,但系腰搭配的青翠粗带却是珠履三千以金丝嵌了七宝。她将青丝疏成高髻,簪以朱红宝玉金头面,耳上坠下金串南红玉珠。
相较这大永女子衣饰,是别有一番异族风味。
相鋫这东宫,景致最美处就是这寝殿,檀木八页雕花大门,大门所对就是一颇有烟南情调的碧蛟湖,湖内莲白叶翠。湖畔入夜宫人们会点亮一盏盏琥珀红灯,红影入泉碧,交相辉映。
依栏而立,夜风盛来清香,是荷香草香檀木香还是下午刚去御花园摘来的栀子花香,相鋫已经分不清。
心中情愫涌动,当时是光想着以佳茗佳肴佳景赠佳人,却也忘了这男子的寝殿入夜亦是暧昧处所。
他已对她表明心意,不知她介不介意,也不知道这些人族点心她是爱吃还是不爱。
相鋫遣散了所有宫人,面向庭院望向天边,阿灼怎么还没来。
正是出神,忽听身后有银羹碰玉瓷,转身看见着装疏异的阿灼已经喝上了莲子羹。
她点点头,“这莲子羹点了杏仁玫瑰甚是香甜。”
言毕,端起一份琉璃碟琼酥,雪白酥酪上撒有琥珀核桃,入口乳香甘甜,核桃香味盈齿,她又满意地点点头。
再拿起一块紫色枣泥核桃糕,软软一块全塞入嘴里,喝一嘴玫瑰露茶,霎时浓香满口。
阿灼向相鋫投去了赞许的目光,一边吃一边道:“下次一定把幼姒带过来学这御厨小点,你这东宫小灶真真人间美味。”
相鋫落座她的身边,执起一双金筷夹起一片软糕,痴笑道:“你若喜欢,又何须旁人来将那厨艺学走……你尝尝这红菱梨花糕。”
“我能用手拿吗?”
他笑,“有何不妥。”
她一面接过,一面忧色问:“可这么多点心,我两哪里吃得完。”
他又笑:“你们妖族不是能吞下一整个人吗?我还怕准备不足,阿灼最后将我活活吞下。”
讲完,相鋫自己隐隐觉得在此处讲这样的话恐有些误会,脸上浮起红晕。
阿灼对这怀春少年的心思却是全然不知,说她吃人,她剜了一眼相鋫,“稚子无知,若妖食人,一般食用的都是那精魄,却不是肉糜之身。”言毕将那梨花膏一并塞入嘴中,又忙点点头。
见她灵动可爱,相鋫不由抚了抚她额尖,“好了,别点头了,那么多点心,你吃一块点一次头,得多晕。”
她那锋利的犄角就长在额尖他轻抚的位置!
她愣了愣,大他两万三千来岁,他此番行径却似像是将她当做小儿。本想斥责他行为甚是毫无尊长,可想起白日里被他抱也抱了,此时摸摸头应该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她思绪忽落回他的怀抱中,忘了嘴里的清甜,兀自出神,又点了点头。
拉回神,望向殿外,她又摇摇头道:“相鋫,你这寝殿景致颇为一般。”
“怎么一般?”相鋫又夹了一块酥饴小饼放入她手中。
“你这荷塘虽假山湖石精巧,莲荷却恹恹,生命之息不茂,这琥珀红灯太过猩红碎了那月色银华,庭院鲜花也是不盛。”
说完她咬了一嘴小饼,却皱了皱眉头。
“不好吃吗?”
她笑,“这小饼形如嚼月,中有松仁、枣肉、桂圆干,却多了一味木樨。我其实颇爱繁花,却唯独除了这木樨,一枝木樨九里香,味浓太过压群芳,我自幼觉得那味甚闷人心。”
说完皱着眉,又咬了一小口那小饼。
相鋫笑,“明明不喜欢,那便不吃,这皱着眉一点点吃看着甚是辛苦。”
“唉,我虽不精通厨道,却也知这盘中粒粒辛苦。就这一个小饼,经过多少人栽种各式作物,经过多少人往来运输,又经过多少宫人的选品和你小灶御厨的辛苦,更何况我本可辟谷,贪食美味已是暴殄天物,又不是食之会死,单单一个不喜欢便扔了,哪能如此。”
皱着眉,又要再咬一小嘴,相鋫却不急不缓将小饼接过,放入嘴里,嚼一嚼,“我倒觉此味尚可。”
这空气里暗自交缠的那股似有似无的情愫,又彻底让他彻底揭得白热化了,她心脏忽的跳动加速。
余光看见那泛着如流萤般青翠光芒的月光杯中有赤霞朱红葡萄美酒,她端起来本欲猛喝一大嘴,喝了一点,却被相鋫从嘴边夺走。
“美酒不能这样喝。”深情注视。
又来了,他这眼神又来了,她却莫名的负气道:“怎么不可以了,这酒也没多美,还不如我们那葡萄娘子酿得香醇好喝。”
“那我下次陪你一起去试试那葡萄娘子的酒。”真诚真挚。
她又忽地气馁,“这不公平……”
他见她忽而轻嗔负气,又见她薄怒荡然哑消,这一颦一蹙都是为了他,他心下觉得灵敏有趣,“我认为,你喝了我准备的美酒觉得不喜欢,我去试试你喝过的美酒,探索出你为何不喜欢并改进,挺公平的。”
她嘟囔:“不是这个…”眼神十分空洞,脑子里装了特别多纷乱的思绪压得头十分的沉重,她俯身向下想将头垂放在食桌上。
他却忽地伸出了手,在她脸蛋落桌之前,接住了……
她半张脸尽落入他手心,惊讶地瞪大眼看着他。
他笑得长眼弯弯,似三月风拂的柳絮,美轮美奂,怎么会有这样好看的男子?
他温柔道:“你呀,究竟在惧怕什么?”
声音也如此沁人心脾。
她直立身子,郑重其事地道:“相鋫,人族人生短短百年,我真怕我不小心愧对了你这一世光阴。”
他笑,“就是这句话,你也不会的。”
“可或许…或许我同你一样,有一些脱不开的责任在身。虽我素不信天机测算之道,可不知为何,最近总觉得将有事发生,我怕我无法伴你长久,误你一生光阴。”
他执起她的手,“我亦告诉过你,即便没有你,我亦注定一生无婚配,不是你误我,而是我,幸好遇见你。”
“若我无法常伴你左右,你会不会等我?”低下头,“又会不会太辛苦。”
“除了你我本无人可等,亦无人愿等,我希望你留在我身边伴我长久,可若你实在不能,你若心里有我,那我亦可安慰自己两情若是久长,岂在朝暮。”
她轻声唤他,“相鋫…”
听她娇声细细,他忽的情动,轻轻拉她入怀。
他忽地很心疼他的阿灼,她说她同他一样有责,他的阿灼灵力又出乎意料的高强,那这份责任应该不小吧。
他将自己对她的情谊归咎给心口的红莲法器,他确实想因此相迫,可现下,阿灼显然将自己要她负责,要她相伴长久的话听进去了。
他没料到这能给她带来这般压迫感。
他要不要告诉她,这一切和法器没有关系?可要是说了会不会让她的离开变得轻易,自己会不会再度在她心中毫无分量。
他挣扎良久,缓缓道:“阿灼,我一介凡人,毫无灵力,你若有心避开,离我而去,我没有信心能再次找回你。为了将你绑在身边,出于下策我将这番心意归因心口那朵红莲,也是想你为我负疚,为我牵挂。可事实并非如此,山腰初见,我便对你一见倾心,却是在种法器之前。所以…我不是你心里的负担,我心由我所动,你如若有你的不得不为,我…没关系。”
她从他肩膀抬离,直定定看向他的眼,见他眼里的不舍和担忧将她牵绊,她笑,“可如果我是我,现下即便是不断给你种这法器,我也会将你的心留下。”
他闻言遐迩,“明明知道是法器圈住的心,强留岂不是自欺欺人?”
她目光敏锐,“这有什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倒是你,明明利用负疚感将我栓住,此番又道什么一见倾心。”
“或许是这心口红莲灵力太过强大,将那情根种的太深,已模糊了我的神志,就连这样的谎言,也舍不得继续对你讲。”
琉璃灯下,斑斓的光,她听他似真戏言,对他是宛然一笑。他不禁心中一荡,心神全无,轻揽她的腰,闭上眼俯身而下,嘴唇却落在了她手上。
如此靠近,他见她肤如凝脂,星眸有流光闪动,她立即讪讪站起,很是不自然的向庭院踱了两步。
转身回头,眼里全是他,“你既赠我佳肴佳酿,不如我回赠你花前月下。”
他忽地有些呛,红晕染脸,有些咳嗽道:“你…你…真的愿意同我花前月下?”
“有何不可?”明艳纯粹。
随即,她却转头而出,向那碧蛟湖面撒了一片赤金星辉,霎时花苞怒放,略有枯黄的白莲不仅恢复生机,更是勃然绽放,竟足足比最初大了一倍,有的荷叶陡然长了个人高,一湖亭亭玉立,洁白如玉又翡翠盎然。
她又似抚了抚那湖畔的琥珀红灯,用烛火将那茭白的月色点燃,又将血珀调为金珀,让那银华之光镀上暖黄,与那碧湖中的月影相宜得章。
她扭头问相鋫,“你可有喜欢的繁花。”
他呐呐道:“栀子。”
她再挥了挥衣袖给他送了一院簇拥的栀花,玉白胜雪,清新怡然。
他踱步至她身旁伫立,见这满园生机勃勃,焕然一新,竟又是欣喜又是无奈,苦笑道:“还果真是…花前…月下。”
夜灼见这满院景致,陷在沉浸式满意中。
他见她笑眼,真的很想再将她拉入怀中。
唉,目光移向远方,克己复礼,克己复礼。
他心火似被点燃,又被泼了一盆冰凉,他实在忍不住问:“阿灼的诗词文学都是在哪里学的?”
她虽疑惑他为何有这一问,倒也如实回答:“家中有不少书籍,且我万年多前化身人族少年,跟着好几个夫子念过百年私塾,成绩斐然。”
他温柔含笑:“那阿灼可知或许时过境迁,好些词汇又被赋予了新的含义,活学活用起来?”
她转向他,虚心请教道:“例如?”
见她灵眼求知,经珠不动疑两眉,铅华销尽见天真。
她若继续这般模样,自己当如何消解?相鋫觉得心口那朵红莲,烫得灼人心。
他屏气凝神,有些沉郁道:“罢了,你自当记得,你既送了我这花前月下,断不能再赠予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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