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半晌,他终于动了动干裂的唇,与此同时微微抬头。
“白……白也。”
“还活着吗?白也。”
一顿刑罚结束,楼迦丢下手中长鞭,给自己施了个除尘法诀。
地牢里满满全是血的味道,好在她已经习惯,慢吞吞打了个哈欠,看向跟前被铁链锁住的人。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既然误了期限,就必定要接受惩罚,这是孤阁的规矩,恶人则是由她来当。
如今的白也几乎成了个血人,双目紧闭,不知还剩下多少气。她本以为这孩子昏了过去,正欲转身,忽然听见沙哑的低语。
“把她……放出去。”
“同样的五个字,你已经对我说过不知多少次了。”
楼迦笑:“放心,有苍梧摆在那里,我定不可能伤她——你莫非猜不出来,我是何种用意么?”
少年身形一僵。
“毕竟要杜绝麻烦,对不对?倘若她来孤阁里要人,大家都会很难办。”
女人似是想起什么,眼尾倏地一弯:“你猜,在你的心魔里,她会看见什么?是你残杀无数修士,还是——”
地牢里的铁链用力晃了晃,发出叮当响音。
她看见白也绷紧了身子。
“可巧,那心魔融合了我的幻术,我们正好能瞧上一瞧。”
楼迦笑意更深,手中速速掐出法诀,一团白雾徐徐涌上半空。
白雾里,逐渐浮现出一片连绵水墨,以及两道小小的影子。
“可惜我没把控好幻术的力道,把几个无关紧要的人一并拉了进来,还有这些……是画中仙?它们也进来了?”
她悠哉扫视一遍,挑了挑眉:“好好看看吧。或许是最后一次见到那孩子了。”
“白——也。”
白雾之中,秦萝认真念出这个名字:“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比她更小的男孩咬了咬下唇。
“娘亲……”
他声音很小,带了几分犹豫:“娘亲要……把我送进孤阁。”
秦萝心下了然。
她看过天道写下的命运,没想到白也进入孤阁,居然是这么小的时候。
五六岁的年纪,她还在和朋友们玩滑滑梯。
七岁的小朋友努力做出大姐姐模样:“然后呢?”
白也低头:“蜘蛛女出现,把大家都吃掉了。”
“蜘蛛女?”
伏魔录一愣:“他居然知道蜘蛛女的名号,这不是很久之前的传说故事吗?”
秦萝顺着它的话往下问:“你知道那个怪物的名字?”
男孩似是怔了怔,飞快抬头看她一眼。
白也语气虽轻,说出的话却让秦萝与伏魔录皆是一呆:“因为……在修真界到处都是这种怪物啊。除了它,常见的还有千面魔伶、噬魂猫和夺魂雾。”
这些分明都是话本里的怪物。
在不久前的糖水铺子里,秦萝听说过其中几个故事,茫然摸了摸鼻尖:“可是,在传说里,夺魂雾不是被风神吹散了吗?”
直到这时,白也终于定定与她四目相对。
男孩眼里是没有光亮的黑,猝不及防望过来,让秦萝脊背一僵。
他面上被阴影笼罩,看不清神色,只能听见细细弱弱的声音:“那些故事全是假的。你看天边的黑云,全是夺魂雾的巢穴;千面魔伶在北,水鬼在东,阴成姬在南,霍诀在西——什么神仙和英雄,一个也没出现过。”
深入骨髓的凉意从脚底直直涌上心头。
秦萝握了握右手的拳头,听见识海中伏魔录的声音。
“……我知道了。”
它说:“毕竟这里是白也的心魔啊。”
感受到小女孩有点懵,伏魔录耐心解释:“他这一生想必过得不好,小时候被娘亲卖给孤阁,后来又被驯化成杀人的兵器,一辈子只剩下杀戮——这样的人,肯定不会相信那些美满的故事。”
他从未体会过奇迹与幸运,或许曾经相信过善恶有报,可随着逐渐长大,幼年听过的故事一个个全成了笑话。
在白也的世界里,英雄永远不会出现,盘踞整个识海的,唯有邪祟重重。
就像这没有尽头的灰黑水墨,浩浩汤汤,铺天盖地,见不到分毫光亮。
秦萝的身形顿了顿。
伏魔录在心里第无数次叹气,这场心魔太过压抑,对她而言无疑是巨大的负担。秦萝年纪还小,不应该接触如此黑暗的一面,这会儿她一言不发,定是被吓坏了。
决定了,立马劝她自尽,让她爹她娘赶紧把人带出去。
快要把心操碎的老保姆下了决心,然而正要开口,却被稚嫩的童音浑然打断。
它以为秦萝会被慑住,然而出乎意料地,女孩抿了抿唇,竟然像姐姐一样温声开口:“你、你别怕。”
“师兄对我说过,虽然世上坏人坏事很多,但总会有善意存在的。”
秦萝不像云衡那样口舌伶俐,只能努力回想他说过的话,笨拙出声:“就是……你想啊,话本里的主人公都会遇到很多很多困难和挫折,并不总是一路顺风,可到了紧要关头,希望一定会出现的。比如、比如我听过的白雪公主!她被继母喂了毒苹果,快死掉的时候才活过来——”
好像有点让人听不懂了。
嘴笨的小朋友手舞足蹈涨红了脸,舌头像是在打结,直到最后,秦萝干脆放弃这个故事,蹲下与他对视。
她蹲下时带来一阵呼呼啦啦的风,白也仓促眨眨眼睛,下意识捏紧衣袖。
拥有明亮杏眼的女孩对他说:“你看,我现在就来救你啦!事情其实也没有特别特别糟糕,对吧。”
男孩与地牢里的少年皆是一愣。
秦萝小嘴继续叭叭,朝他靠近一点:“你不想去孤阁,对不对?”
白也沉默一会儿,轻轻点头。
“我听说……孤阁里没有人,全是兵器。”
他声音很闷:“所有兵器没有任何不同,用完就丢,我——”
男孩咬了咬牙:“要是变得和所有人一样,就没谁会记得我了。像那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地牢之中,白也垂下眼眸,咽下喉间腥甜。
可笑可悲,如今的他正是活成了这般模样,浑浑噩噩,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秦萝静静想了好一阵子,几声噔噔脚步后,噗通坐到他身边。
“这样吧。”
她说:“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
她本来想说灰姑娘或者长发公主,讲讲她们究竟是怎样克服困难,又如何得到最终的幸福。
可思来想去,一个从未设想过的故事缓缓涌上心头,秦萝曾经觉得它深奥又无趣,直到这一刻,才终于明白了其中的意义。
由水墨构成的世界单调而安静,当秦萝开口,童音清脆如铃:“星星上的小男孩来到地上,遇见了一只狐狸,他们一天天成为朋友。”
这大概率是个同样稚嫩的故事,然而在地牢满溢的血腥气里,白也却忍下周身剧痛,屏息静静地听。
“其实他们都是很常见的角色,普普通通的男孩,普普通通的狐狸,和世界上千千万万的其他角色没什么不同。可是狐狸却对他说,因为彼此需要、因为是重要的朋友,所以在他心里,男孩独一无二,举世无双。”
秦萝轻轻说:“因为遇见了男孩,它曾经习惯的一切都变得与众不同。听见他的脚步像是音乐,因为他拥有金黄色的头发,看见麦田的时候,会不由自主感到开心——遇见普普通通的一个人,整个世界都会不一样。”
她停了一下,不知想起什么,眼睫轻轻颤动:“后来男孩不得不与狐狸告别,回到遥远的天上。”
其实原本的故事到这里就已经结束。男孩与狐狸再也没有重逢,一个美好却并不圆满的童话,因为这个结局得到了升华。
可秦萝却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冲撞在识海之间,震得胸腔嗡嗡作响。
所以他才不是什么兵器,也不是“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的刀”。
因为他们相遇,因为彼此之间有了交集,因为只有白也,才是一直一直陪在她身边的小狐狸。命运交缠之后,一切被赋予了全新的、与众不同的意义。
她怎么能轻易放弃。
“男孩决定回到地面。”
周遭寂静无声,秦萝再度开口,仍是笨拙地、生涩地组织语句,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决然坚定:“天上的玫瑰问他原因,男孩告诉她答案。他说——”
昏暗地牢中,满身血渍的少年无言仰首。
在身边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里,白也感受到心口剧烈的颤动。
有某种被禁锢在胸腔里的东西,正在拼命地往外挣扎而出。
被压抑在心底的念头、几乎能叫人发疯的孤独、日复一日的绝望,一切都在一瞬之间变得豁然开朗。
地牢幽寂阴森,然而当他抬眸,望见一束莹白灿然的光。
——幻境里的秦萝立于暗影之上,身后水墨连绵起伏,汇聚成铺天盖地的浓浓灰色。
放眼望去漆黑无边、沉暮暝暝,却有一道薄光自天边徐徐淌下。
那道光亮并不显眼,如同宣纸上晕开的一滴水,悠悠弥散而开,将野草染成葱茏的绿,泥土绘作深深的褐,树干则是浅浅的棕。
不过瞬息之间,灰暗的树林忽然拥有了颜色。
在她所置身的一方小小天地,一只灵巧的狐狸从树丛中轻盈窜出,紧随其后,还有个同样被柔光笼罩、看不清面孔的小男孩。
他拥有淡金色的头发,像极了被风轻轻吹过的稻田。
这是属于秦萝的故事,一个关于听起来有些古怪的童话,如今冷不丁闯入他的世界,点亮一处静谧的角落。
不止白也,楼迦亦是抬起目光,轻挑眉梢。
白也的识海……因她发生了小小的变化。
心魔的一角得以净化,这是她未曾设想过的局面。
如果选择继续往前,那孩子会见到越发深沉的黑暗,以及更为残酷的过往,到那时四面楚歌,秦萝会怎样去做?
比起随便找个地方大吃一顿,这个故事的结局似乎更有吸引力,虽然留下来意味着加班,但她莫名有些期待。
在群魔肆虐、混沌无光的世界里,这片树林是唯一的色彩。
两道小小的身影靠得很近,浅紫色的女孩捏了捏袖口,勇敢对上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
血污中的少年亦是遥遥望着她。
心脏咚咚敲打胸腔,秦萝沉声开口,对白也,也对着自己:“我要去找他。”
她说:“只有他,是我独一无二的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