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求严一些,打骂也是必要的。他要是真能变得跟你一样有本事,那是他的大福气。”
“我有什么本事?”
“文武双全,还会弹琴。我和凡生的名字,不都是你给起的。之前我们连正经名字都没有,就只有粗俗土气的乳名,都是因为我爹娘没文化。”
“我也是一时胡起的,你喜欢就好。”沈若寥道,“你的书背得怎样了?”
“晴姐姐上次教我的都记住了;晚上你有时间的话,我背给你听。”
“那太好了;我晚上正好没事。不过,你要先帮我一个忙。”
木秋千看了看他羞涩的表情,会意地笑了。
“又要我帮你约晴姐姐?”
“我……我有两天都没见到她了,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回,你要怎么答谢我?”
“我……我可以……晚上教你两首新唐诗……”
木秋千噘起嘴道:“可怜我,帮你跑了一年腿,捎了一年信,每次的回报也就多学两首诗而已。”
“那……那我帮你背十天柴?”
木秋千摇头笑起来,露出一口晶莹皓齿,棕色的腮帮上两个酒窝好看地陷下去,两条漂亮的柳叶眉高高地挑了起来,好像水墨画中的小鱼儿一样轻快活泼。
“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大丈夫说话算话。”沈若寥也忍不住笑了。
木秋千离开后,沈若寥只身重新登上了接雨峰顶。北侧悬崖上,万丈凌空伸出一块飞来巨石。巨石上方静静地横卧着一把古木七弦琴。沈若寥跳到巨石上,极目而望;山谷中一片雾气氤氲。他知道即便雾散,也无法看到山寨中的细状,无可能知道晴儿的究竟所在。木秋千回到寨中,即便顺利找到晴儿,叫她马上到接雨峰顶来,也要耗费一个时辰。
他等了良久,思念若渴,心烦意乱;手放在琴弦上胡乱拨弄,弦间却似有万响嘈杂,声音烦躁不纯。
他把琴丢到一边,拔出剑来,在巨石上刻道:
“日月青空,皓然尔晴;**绕峰,翳然吾晴。鸢飞戾天,难求日月;而寐深谷,竟夜疑晴。”
剑刻在坚硬的岩石上如切泥削面般轻松,令他不由暗暗得意于自己的内功。他把剑收回到眼前,仔细端详了一下长剑的面容;刚刚还躁动不安的心仿佛突然间沉寂了下来。
铸铁青峻而黯淡;一把最普通的练习用的弟子剑。
秋风。秋风……
他在心里默默念叨这个名字;一个至亲至疏的,神话一般古老的名字。
如果父亲把剑传给了他,此时此刻,手中拿着秋风,又会是怎样一种感觉?
二哥出山寻仇的时候,他才只有十岁;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秋风。然而,时至今日,他没有一时一刻忘却过秋风的模样。
深邃神秘的篆字,沉重冰凉的剑身,陈旧黯淡的剑鞘;青天皓日之下,湛蓝湛蓝的剑光;阴云密布之时,却又是太阳一般金灿灿的绚丽绽放。微风掠过,剑身便会兀自发出清澈而低沉的轻啸。
他听大伯讲过一个山外的神秘传说。相传,这秋风剑是武陵落英溪谷中一位道人赠与父亲的。当时父亲是十六岁,武功已是小有名气。那道人送了父亲两样东西,一是这把秋风剑,说是采落英溪水之石炼为金,并集秋风最清时的霜华、雾气和露水,在八月十六那夜月光下淬炼而成,坚韧锋利无出其右。父亲得了秋风剑,武功愈发不可收拾,很快四海之内便莫敢争锋,成为世间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而那道人送给父亲的另一样东西,却是一个承诺,向他保证他可以得到人世间最美丽的女子的芳心。
十年之后,父亲在庐山遇到了母亲——自己从未谋面的母亲。十六年来,他一直只能在想象中勾勒母亲的面容;而一切勾勒的依据,从来只有族中长辈们的一句共同的定义:
人世间最美丽的女子。
他没有见过人世间最美丽的女子,从来没有。
但他见过人世间最美丽的长剑。仅是如此,已足够让他相信一见钟情,专一而终。
那是父亲的剑,旷古绝后的好剑。相比之下,他手中的这把剑只是废铁而已。
他丢下剑,再次抱起琴来,凝神拨动三个音,清澈苍远的声音从指下吟出。他专心地继续弹奏,一曲《流水》在弦间波涛激荡。这是他十六年来弹得最好的一次,旋律发自内心的流畅,音色饱满,光华照人,精深的内力渗透其间,将琴声扬入风中,传遍真水寨每一个角落。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1]
事实上,仅仅过了三年,他的曲风就已大变;过了五年,他弹琴的造诣又到了更高的层次,从而鄙夷自己十六岁时的简单;然而十年之后,他已再不能弹琴,那时的他,回想起十六岁时流淌在这山间云间的琴声,心头又是如何一种味道呢。
沈若寥结束了《流水》之音,定息片刻。一股崭新的乐思在心里漾起。他轻轻在弦上划下一串音来,顿时灵感如潮,冲动着他全身。他重新低下头去。
神闲意定,万籁收声天地静。玉指冰弦,未动宫商意已传。[2]
一记裂帛般的重音,山林鸦雀无声。重音之后却是几个无比轻缓的断音;那轻缓并不令人舒心愉悦,而打破和谐之律,落音捏拿极慎,一种紧张按剑的情绪油然而生。
山寨中的族人都不由自主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驻足聆听;整个夜夭山静悄悄的,浸入到这琴声里。
沈若寥并不心急;他闭上眼睛,心里无数情绪的画面色彩鲜明,一幅幅在眼前蔓延开来。他听凭直觉指挥自己的弹奏,令人惊异的声音在指下不断迸发。
主题重复了几回,每一次都愈高一调,却愈慎愈静,不安和紧张的情绪越发浓烈起来。沈若寥已经完完全全融入其中,对外物浑然无察了。
一段低沉而急促的颤栗开始波动;这颤栗极快,却又极端谨小慎微。突然,宛如绷紧的弓弦终于弹出弦上之箭,又如涨满的洪水终于冲垮堤坝,强烈的合弦音爆发而出,压抑良久的愤怒滚滚倾泻,震荡了整个夜夭山,使闻者莫不动容。
突然,在一声凄厉的怒啸之后,沈若寥收住了手。曲子戛然而止;整个夜夭山肃穆无声。这沉寂的瞬间,他却听见山间穿过松林的微风的轻吟。
悲风流水,写出寥寥千古意。归去无眠,一夜余音在耳边。[2]
沈若寥轻轻叹了一声,道:“晴儿,你终于来了,想得我好苦。”
他转过身,杨疑晴惊喜而娇羞的目光就在巨石的另一端,与他近在咫尺。他跳起来,一步跃过巨石,回到峰顶坚实的山岩上,一把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把两天来对她全身每一寸的思念化作热吻,迫不及待地烙在她的鬓发、额头、眼眉、脸颊和嘴唇上。
杨疑晴娇柔单薄的身子软绵绵依在他胸口,喃喃道:“我难道不想你吗,我这两天过的什么日子,你知道吗?”
“你来了就好;以后,我不会容许你再这么销声匿迹了。”沈若寥埋怨道,“你有什么心事,什么话,为什么不能跟我说,非要一个人藏起来憋着?我只能以为,你要么不相信我,要么并不真的在乎我——要么就是二者都有。”
杨疑晴眼圈一红,噘起了小嘴。
“我就是不明白,我长得又难看,又不聪明,也不能干,无论哪一点,都比不上人家木姑娘。你和她每天那么亲近,眼里哪儿还有我?”
沈若寥无奈地叹道:“晴儿,你要把这话说多少遍?秋千是我的好朋友,好哥们儿而已。人家一年来为你我跑腿送信,帮了多少忙,你都忘了?傻丫头,你成天怀疑别人的忠心,从来意识不到自己才是真正的公主。”
杨疑晴噘着嘴,小心翼翼道:“那你真的这辈子都不会离开我,不会不要我了吗?”
沈若寥在她面前蹲下来,扶住她的膝,径直望着她的眼睛。杨疑晴微微吃了一惊;他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坚决与坦荡。
“晴儿,我向你发过多少誓了,你怎么就是不信我呢?”他认真地说道,“你听着,我再发一次;这一次,不是向你,而是向我爹我娘的在天之灵。沈若寥会一直守在杨疑晴身边,爱她一生一世,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天崩地裂,永不变心。如有背弃,叫我全身武功尽失,骨肉寸烂而死。青天皓日,此言必践。”
杨疑晴却被他的誓言吓坏了,慌忙拉着他道:“寥哥哥,你不用这样,不用拿武功发誓,我明白你的心就行了,干吗向你爹娘发这么毒的誓啊?”
沈若寥道:“为了让你放心啊。”
“我放心,我很放心呢,”杨疑晴依依不舍地紧靠着他:“寥哥哥,我是不是很笨?总是分不清你说的话是开玩笑还是当真,你烦不烦我啊?”
沈若寥叹了口气,无奈地笑道:“好在,我总能猜透你的心思。你明白我的真心就好。”
他站起身来,拉起她的手。
“我们下山吧;天色有些暗了;等回到寨中,差不多就该吃晚饭了。别让大家等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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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杜甫《赠花卿》
[2]苏轼《减字木兰花?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