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架马车里,钻出来一名青年。看见云乘月时,他愣了愣,张口想说什么,最后却低头一礼,又缩回去了。
“那是你大哥。他和你姐姐都跟我走。”巧姨低声说,“不过,这一别之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见了。”
云乘月抬起头:“可以的。”
巧姨一愣。
云乘月说:“等我变得很厉害,就来找您炫耀,让您再后悔一次,怎么以前没有对我足够好呢。”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说话的语气很平淡。
听不出是不是玩笑。
巧姨呆了片刻,却是笑起来。她越笑越厉害,最后只能扶着边上的丫鬟,又抚着胸口喘气。
“……好!”她忽然振奋了不少,“那巧姨等着你来,好好让这些孩子羞愧一番!”
她一边笑一边说,又一边按了按眼角。
“保重。”她最后说。
云乘月行了一礼:“您也一路顺风。”
此去一别,恩怨皆休。天长水阔,各自珍重。
……
阿杏姑娘喜欢驾车,又一抖缰绳,往城南另一条街行去。
程记的铺子在那边,云乘月要去打酱油,带回去给面摊的顾姨。
阳光太好,她舍不得关窗,趴在窗边继续看风景。
她想着刚才巧姨说的话,又想到之前荧惑星官说的“人气”……这些人和人交往的规则,她也不是不明白,就是会怀疑“真的有必要想这么多吗”、“世界上就没有更简单的生活方式吗”。
但好像,如果不是从心底里认同这些事,她的道心就永远只能圆满一半。
万一真的过不了明光书院的入学考,会不会很丢人?
云乘月想了一会儿。
“管他呢,先去了再说。”她摇头,“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比如一厢情愿的荧惑星官。
叮――
她的通讯玉简亮了。
【卢爷爷:乘月,前去明光书院的船票,我已托人订好。三日后启程。】
【卢爷爷:是否需要我送你前去?】
云乘月看着讯息,没忍住笑了。老年人连发讯息都很严肃,一板一眼的。
她输入灵力,回复:【谢谢卢爷爷,我可以自己去。明光书院见。】
过了一会儿。
【卢爷爷:我已说过虞寄风,勿忧。】
说过?云乘月还没反应过来,她的通讯玉简就开始疯狂震动。
【虞寄风:你告状!!!】
【虞寄风:小姑娘家家不要学得这么小家子气!!】
【虞寄风:你以为我怕卢老头念叨?】
【虞寄风:好吧我真的怕。】
【虞寄风:你跟他解释一下我在开玩笑!!!】
云乘月研究了一下通讯玉简的屏蔽功能,于是很快,世界回归清净。
但她看着手上的通讯玉简,自己又笑起来。
多认识一些人,也不是什么坏事。
街边的笑闹不断飘进车厢。她撑手看着街景,伸手捏住一片风中的红枫叶,又松开手。枫叶打着旋远去,飞往另一边蓝天。
“宁做太平龟,不当乱世人。”
前方,程记的旗子招展在风里,酱油的味道悠悠发散。
……
街道另一边,一处高楼。
临窗站着两人。
“七叔。”
聂二公子欲言又止:“您……真的不再去见见云姑娘么?”
聂七爷看着前方,目光专注,却也只是目光专注。他淡淡道:“见了做什么?”
聂二公子低声说:“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她,可七叔您又为什么放弃?您明明很喜欢她。”
青年沉默片刻。
“就是喜欢,才不能去见。”他平静地吐出这句话,向来锋利高傲的眉眼,此时显出一分感伤。
聂二公子不明白:“为什么?”
聂七又默然片刻,低声说:“如果她肯垂青,我说什么都不会放弃。但既然她无意,我又何必纠缠?她必不会高兴,我也只觉羞辱。”
“她冒死平息风波,于我们有恩。我们无力报答已是亏欠,又怎能再让她困扰。”
“可七叔……”
“不必再说。”青年微微摇头,“世事岂能尽如人意。过去我只在书中见过,而今也算自己经历一遭。自己经历……总是明白得更加深刻。”
他自嘲一笑,又问:“阿莹如何?还是不肯去赔礼道歉?”
聂二公子有些尴尬:“是……而且阿莹说话,实在不中听,我也不敢强迫她如何,怕她给云姑娘增添不快……”
“……这蠢孩子。”聂七蹙眉,又问一旁的属下,“浣花书院那里给准话了?阿莹的病,是霍家那蠢物害的?”
属下抱拳道:“确实是他。那一夜异变,虽然霍家百般遮掩,但诸位夫子作证,那霍小子身上确实出现过‘祀’字。结合种种迹象,确实是他害了小姐,也害了不少同窗。”
聂七冷哼一声,眼中迸出戾气:“将他处理了,不必经过官府。”
“是。”
说完正视,聂七又有些漫不经心道:“阿莹连这种伎俩都逃不过,也就这点出息了。她年纪也差不多,回去跟嫂子说一声,也该给她相看婆家。自己没出息,嫁个好婆家,也算将就。”
聂二公子点头:“好。”
此时,仍在聂家屋宅里闹别扭的聂小姐并不知道,她的好友已经乘上马车,前往遥远的北方边界,而被她视作眼中钉的云乘月,也即将前往英才荟萃的明光城。
她们曾在同一间课堂里听课,曾在差不多的年纪有过交集。
但从此之后,她们的命运各自背道而驰,并且会越行越远,无法回头。
直到若干年后,当已经嫁为人妇的聂小姐回想起她年轻的时候,才会生出许多唏嘘感慨,并咀嚼着百般滋味,思索自己是否错过什么。但很快,她也会重新投入到自己的生活中,任由前尘朦胧而过,不去想得太清楚。
……
浣花星祠。
因为十天前的事,这里暂停开放。
尽头的院子里,却仍有一人蹲在岁星之眼旁边,一边探头看,一边吃面。他手里捧一个白瓷海碗,里头盛着红亮的干拌面。他吃得“呼啦哗啦”、畅快淋漓,筷子上的油辣子不时滴进井中。
在他身边,这口人人敬重的井,却像个街边的泔水桶。
虞寄风本人却毫无所觉,还吃得兴高采烈。
旁边的人很嫌弃,凌空踢了他一脚:“你就不能不要吃得这么难看?”
“香啊!”他抬起头,一双桃花眼盛满无辜。
说话的人哼了一声:“我看,你是觉得人家小姑娘香吧?”
虞寄风顿时跳起来:“少胡说!那是我曾孙女辈的!”
来人呵呵一笑,懒得跟他计较。她一腿踏上台阶,胳膊肘撑着膝盖,一头卷曲长发垂落,衬得面容格外妖娆。
“荧惑,你看出什么了?”
虞寄风吃完最后一口面,将碗往旁边一放,揩揩嘴,才说:“岁星网上有一个漏洞。封氏就是利用这个漏洞,逃过了司天监的眼睛。那枚‘祀’字少说有千年历史,恐怕早在他们被封为宸州诸侯的时候,就将书文埋入地下,不断吸取宸州精气。”
女人恍然:“怪不得宸州一直人才贫瘠,没出过什么大修士……可真是倒霉,摊上这么个损人利己的家族。”
虞寄风伸了个懒腰,拖长了声音:“可问题在于,岁星网上为什么有这么个漏洞?”
“说不定是千年前的什么手段。千年前隐秘太多,我们不知道很正常。”女人不以为然。
她没等到回答,自己纳闷了一会儿,偏头看见青年似笑非笑的脸。
他唇角上扬,眼神却格外锐利:“朱雀,你说,白玉京果然不知情吗?”
朱雀愣了愣,吃惊地站直了身体,神情一厉,喝道:“荧惑,话不可乱说!”
他们对视片刻,虞寄风倏然一笑。
“哎呀,我就是吃撑了,随便说说。”
朱雀狐疑地盯着他,渐渐放松了一些。但她仍然有些心神不宁,回不到最初那悠闲的状态。
片刻后,她喃喃道:“其实,这次我出京前,辰星就说,封氏本来也气数将尽,管不管都无所谓。不过那利用封氏的死灵,岁星网监视它逃到东北霜州附近,上面要求继续追查。你说,那死灵到底是什么东西,敢这么嚣张?”
虞寄风但笑不语,眼神却闪烁起来。
朱雀纠结了一会儿,一甩袖子:“烦死了,老娘才懒得想这些复杂的,有什么事都发生了再说!”
她双手凌空一划,写出“提校”二字。火红的灵光亮起,隐隐有羽毛翻飞。
双字书文落入井中,映得井壁红艳。片刻后,无数细小的文字冲天而起,直入云霄。它们刺破长风,刺破重云,一直映入高高在上的群星里,并化为一束星光。
天空中,隐有巨大华美的朱鸟展翅。但这一幕只映入少数几人眼中。
虞寄风抬头观赏,感叹道:“不错不错,这样一来,这段时日的记录就传去白玉京,发生什么都逃不过司天监法眼,连我滴了几滴油进去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少在那儿阴阳怪气。”朱雀收回手,没好气道,“我看你总有一天要因为阴阳怪气而倒霉。”
虞寄风懒懒一摊手,也不反驳。
朱雀办好了事,心情好了点,又问:“你真能确定,未来的岁星就是……嗯?你那小姑娘?”
“什么我那小姑娘。”虞寄风瞪她一眼,“要说人选,差不离吧。”
朱雀轻笑起来:“我却觉得不一定。”
“哦?”
“天才总是成群而来,现在我们正好处于这样的时代。今年的明光书院,可是不少天才的目标。班家、季家、齐家、乐家……还有庄家。”
说到最后一个姓氏时,朱雀意有所指地看了他一眼,果然见他笑容稍淡。她心里更得意,笑容灿烂:“这些天才也都得过了不得的卦象,未来岁星是谁,可是难说。”
“那要来打赌吗?”
虞寄风不笑了。
朱雀扬眉:“赌什么?”
他面无表情:“你的命。”
朱雀一愣。
微风忽起,点点淡红星光散开。她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却见荧惑星官重新笑出一口白牙。
“骗你的。开个玩笑。”他举起双手,笑眯眯地,“赌一次甲级功绩,我赌十年之内,她会成为岁星星官。”
朱雀冷哼一声,回身一旋,身影散去。
“……疯子,我才不跟你赌!”
火红羽毛散开,女人暗自擦擦冷汗,心中再骂一声:这个荧惑,真是疯子!
虞寄风笑容不变。
他独自站在院中,扭过脸,看向另一个方向。
“还是我的曾孙女比较好玩。”他摸着下巴,“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