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南疆南,龙凌城近郊。
一轮白日当空,寒风吹过旷野,飞雪散漫,铺落在大地上。荒野间,马蹄声哒哒作响,木轮车咿呀咿呀地唱着,地上并行的车辙悠悠蜿蜒向远方。
两个年轻人一前一后坐在马车顶上,随着车身的颠簸,两人也跟着摇摇晃晃。年龄稍长那人,手中握着一枚酒红色葫芦,擦了擦滑落嘴角的酒水,一脸醉醺醺然。
“也给我喝一口。”小的向他伸手。少年眉心有一线金印,像是在额头抹了一点蜜糖,他是已经穿戴齐整的凌征。
“小孩子少喝点酒。”青年乜他一眼,有些不太情愿。
“不小了。”凌征也看过去,一双明亮的眼睛显得他很真诚。
青年本就只是客气一下,又喝了口酒,便爽快地将葫芦递给他。凌征接过那枚酒红色的葫芦,目光忽然变得有些黯淡,一时间低头不语。沉吟片刻,缓慢说道:“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再见面的机会。”捧着葫芦灌自己一口。
酒水入腹,凌征深深蹙眉,强撑片刻,终究压不住上窜的酒气,赶紧扶着红木车盖,呛了半口酒出来,一通咳嗽。
看着凌征狼狈的模样,青年满意点头,不禁想起自己第一次被师父骗去吃酒的样子,和他的反应差不多。很是一番忆苦思甜。——这酒,烈!
他幸灾乐祸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小小年纪,想那么多!”
凌征皱眉,扭头瞥他一眼:“又说教!”缓过劲来,看向心情大好的青年,开口问道:“不过下次见面,你是不是就真的成一个老头子了?”
青年反问:“也就十年,我能变得那么老吗?”又说:“怎么,舍不得我?”
凌征针锋相对:“是你舍不得我吧!除了相识那天,没见过你喝酒的”语气低了下来,又将葫芦递还回去。
青年接过葫芦,仰头便喝。可别小看这枚红彤彤的葫芦,西门不争湖,大吧?可是几百年以来,这枚小小的酒葫芦里,已经装下了半个不争湖的酒水!——还没装满。
凌征抚摸着横在腿上的二尺红妆,心中犹豫一番,抬头看着青年,问了一个他早就想问的问题:“师兄,当年你第一次挥出红妆的时候,是怎样的感觉?”
青年面无表情地放下了手中的葫芦。也许是觉得两人再也不能见面了,也许是因为当年的故事始终无人诉说。那张微微泛红的脸上,渐渐露出一丝缅怀的神色。
他想起了那个一到晚上,就像一幅画一样“星光全在水,渔火欲浮天1”的南门小镇;想起了那个方圆不过三五十丈,却彩旗鲜艳,锣鼓喧天,皮影、傀儡、花棍、唱曲各色杂技应有尽有的镇中瓦舍;想起了镇子里那位很牛很牛的“南门管家”牛大叔;还有自己住的南门客栈里,那位每天热情招待客人的打杂小二杨二哥
人想过了,又想起那湖、那山、那片日日夜夜在他屋后招摇的郁郁葱葱的竹林。
还想起了在那段时光里,自己每天都是一副衣衫不整的模样。一到晚上,就是满脸抓痕,身上又青又紫,简直狼狈得要死!那段时间,每一天晚上,自己从窗户外面翻进屋子里以后,先胡乱吃点杨二哥送上来的东西,简单果果腹,就一个人披着夜色,悄悄地离开客栈。
南门镇是个精致的小镇,总共也就只有镇子中心的一条长街。没走几步路,他便来到湖边,远远地守望着那位在谈笑间“挥斥方遒,纵横沙场”,俨然化身为一介说书人的落魄师父。
“话说慕容泉手持天镜,直奔战场,一剑劈裂天山!一瞬间山河失色,日月无光,乾坤颠倒,四海皆立!北门娇子慕容泉仅凭一人一剑,竟然逼退千万敌军!可惜慕容泉一介肉体凡胎,又能抵挡龙族多久?一剑以后,巽州局势不过短暂缓和,众人依然未能改变大局。”
既然想起了师父的模样,自然就会想起那些从他老人家口中飘过岁月的长河,重新浮现在孩子们眼前的一个个生动的故事:“南门一十二等凌云剑匣;西门腹中空空竹;东门四季锦囊吞明月;龙灵殿活灵饰宠龙点睛2”以及那些虽然已经在岁月中逝去,却依然活在师父说的故事里的人物们:
“一剑裂天山,双拳退剑雨”的北门娇子慕容泉:
“话说慕容泉手持天镜,直奔战场,一剑劈裂天山!山河失色,日月无光,乾坤颠倒,四海皆立!北门娇子慕容泉仅凭一人一剑,竟然逼退千万敌军!可惜他一介凡躯,又能抵挡龙族多久?一剑过后,巽州局势不过短暂缓和,众人依然未能改变大局。”;
骑乘神兽驺吾、日行千里,以一幅云中苍辰卷拓了天山的北门老祖慕云安:
“刹那之间,天色昏暗!慕云安微微一笑,那逆行于天的苍辰卷竟然自行展开,绵延千里,更如烟云般向四方弥漫。薄如蝉翼,轻如丝绸,飘在天上如同一面天湖,悠悠映照着人间景象。慕云安双手上下一合,天地一震,万物悬空,苍辰卷飘然坠落,上下两座天山先是山尖相撞,继而仿佛融化一般没入彼此,如同镜面化成一片水面,将照镜之人吸入其中。待苍辰卷吞下天山,慕云安手臂一扬,苍辰卷收卷而回。方圆千里陡然空旷,一览无余!”;
还有“白雪纷纷何所似?未若柳絮因风起。”身怀咏絮之才3的北门才女谢思雨;“韬光养晦一甲子,运筹帷幄烟海阁”的北门神算子谢思安
想到最后,在那份遥远的记忆里,青年始终不敢想又不敢不想的,一直逃避又不得不面对的,渴望能与之消除误会,相逢一笑泯恩仇的还有那只成天与自己嬉戏的猴子跳跳。
郑阁喝了一口酒,说道:“那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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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途烟尘旧梦(节选):
十年以后,二十一岁的郑阁卒业于南门寒魄学院。离开学院那天,他第一次拔出了那把位列羽界十六名剑之上的南宫寒魄剑。
又过一年,他在护送凌征去往“奇绝谷——御神道”渡甲子劫时。手握二尺红妆的凌征实在忍耐不住,开口问向身边这位自己无比仰慕的青年。问他当年第一次挥出红妆时,究竟是怎样一种感受。
郑阁沉默一瞬,喝了口酒。他是这么描述当年那一幕的:
“那一夜,银月如一轮千丈玉盘,无声照耀着人间,洒下亿万琉璃。我第一次觉得,原来月亮如此地贴近我的生命,好像只要脚踩屋檐,我就已经站在世界的顶点。
我想起了风中的落叶,想起了秋天飘零的花朵。我想象着自己是一片轻灵的羽毛,只要心念一动,就可以飞上那轮触手可及的银月。
于是我轻轻跃起,一切都归于静谧。空气清凉如水,我就好像沉浸在一坛浓郁的酒水中,全身每一寸肌肤都深深陶醉,不愿醒来。
在我举剑的时候,红妆似血流银。我根本不知道,原来在我身后,房屋、草木、甚至湖水、甚至山中碎石,一切东西都已随我拔地而起,逆天而行。那个时候,我已经忘记了一切,只想挥剑,拼命挥剑”
说到这里的时候,凌征注意到,这名一向以剑术与开朗著称的青年,他那双清澈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可掩饰的哀伤。就像清晨的林间弥漫起一层水雾。
郑阁继续说道:“惊雷炸响,山林震荡。我重新醒来的时候,方圆一里再无生机。我恢复了听力,却不再有鸟鸣;我晃动着双眼,却再也看不到原先那片竹林。——已经没有竹林。
不远处,跳跳一双金瞳如火,我从未见过跳跳这般模样。它的胸口有一道一尺长的剑伤,深可露骨,那身棕色柔顺的毛发此时已经变得黑红。跳跳龇着利齿,一双怒瞳仿佛要将我吞噬。
我缓缓侧过脑袋,看见了师父手中的红妆,——红妆饮血。我知道,方才是我砍中了跳跳。第一次我真正伤到了它。”
郑阁冷笑一声,是在嘲讽他自己,仰头灌酒,接着说:“毕竟朝夕相处了那么久,我们早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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