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雪霁天晴,天才一亮,云中凤便差了一人火工道人送了一封信来,羹尧打开一看,只见一张雪浪笺上面写着:“昨得山中急足来书,家君忽以嵩山一派掌门人已将毕五召回见谕,并嘱转陈两君,前途当不至再有宵小见扰,故凤亦暂赋归去,惜芦沟晓月不复能共赏矣。风雪载途,北风多厉,尚希珍重。”
前后并无上下款识,只押尾钤着云氏中凤四个铁线体的朱文小印,不禁向高明道:“她又说回去了,这回也许是真的。”
高明笑道:“这封信我能看吗?”
羹尧大笑道:“论语气他分明是给你我两人的,为什么你不能看。”
说着把那张便笺递了过去,高明接过一看,不禁赞道:“别的不算,只这笔小楷,就如美女簪花一般,便较之馆阁诸公也输其秀润。”
接着又道:“可恨这嵩山掌门人,怎么忽然又息事宁人起来,竟将那个什么嵩山毕五召回去,要不然,只要不受伤,即使稍受虚惊,我倒希望能再看到您两位多显几次身手,也好开开眼界。”
羹尧笑道:“贤弟真是不知江湖险恶了,想那嵩山一派,乃是当代少林正宗,其中不知隐藏着多少奇人异士,岂是我等所能力敌?幸而云老英雄用江湖惯例,命他们的掌门人把毕五召了回去,要不然不但这沿途风波无已,便到京以后,多种杀机,彼此互相报复,也不是一件好事,你当闹着玩的吗?”
高明笑道:“这云老英雄的潜势力也就大得可怕了,一个王府的护卫,他也只凭一封信就能命他的掌门人把他召回去,真要为朝廷之患那还了得。”
羹尧道:“那又不然,这并不是他的力量,而是江湖上一个共同遵守的规矩,云老英雄不过只是依着规矩向嵩山掌门人责难而已。毕五虽然是王府护卫,他既出身江湖,一身绝艺又受之于嵩山一派,所以掌门人自有权力处置他,他虽可以不守江湖规矩,掌门人却推不了这个责任。”
高明笑道:“难道江湖规矩大过朝廷的法度吗?”
羹尧摇头道:“江湖规矩怎么能大过朝廷的法度,不过,法之不行自上犯之。譬如十四王爷竟差毕五、李云鹏之流来行刺于你,这也是朝廷的法度吗?再说,朝廷立法所以为国为民,有司执法亦所以为国为民,毕五、李云鹏所作所为能算是为国为民吗?他们既不是为国为民,则云老英雄自然得用江湖规矩向嵩山掌门人责问了。”
高明默然半晌道:“依大哥这么—说,假如上有失德,这乱法犯禁倒是应该的了?”
羹尧笑道:“这话然而不然,所谓上有失德,要看是如何失德?乱法犯禁,也要看他是为了什么?譬如汉高祖起自亭长手提三尺剑以覆暴秦,你能说他是乱法犯禁吗?又譬如唐太宗元武门喋血诛兄杀弟,你能说他是失德吗?”
高明道:“大哥不但武功文学都有了不起的造诣,便这读史见解也超人一等,你真可以算得唐太宗千载而下的一个知己。不瞒你说,小弟向来读唐书,读到玄武门喋血这一段书,就常常废卷长叹,以为以唐太宗这样一个英明之主,为什么会做出这等诛兄杀弟的事来,经你这一说我倒明白了。人家在当时全是为国为民,所以才不恤大义灭亲,演出玄武门喋血的惨剧来,如若不是此心惟天可表,他敢这段史迹坦白留给后人看吗?”
羹尧道:“如此说来,这唐太宗的千古知己,不是愚兄倒是贤弟了。”
说罢,不禁相与哈哈大笑,再看两马背上伤痕,经医取出蒺藜针刺之后并无大碍,便又登程前进。一路无话,到京以后,已是风雪残年,羹尧回家,见过母亲兄嫂,又见妹妹侄儿俱已长成,不由分外欢喜,家人骨肉,久别重聚,天伦之乐,自难尽述。隔了一两天,忽然想起高明曾有登堂拜母之约,为何不见到来,心想也许他是雍正上宾,出京又衔有使命,有事羁延,一时未能践约,既是知交好友,何必要拘形迹,便命从人备马,直向安定门内雍王府而去,初意高明不过王府门客,彼此又脱略形骸,连举人服色也未穿,仍是平常打扮,便帽貂裘之外,并加了一件天青缎子马褂。等到了府前,随从家人将帖子投进去,半晌都不见高明来迎,心方诧异。忽听辕门三声炮响,鼓乐之声大起,两行护卫一字排开。好似迎接什么出色贵宾一样。心想,雍亲王乃是当今皇帝的四皇子,这等排场,所接想必是蒙古铁帽子王,或者额驸,海外诸王宾客,便是六部九卿也无须如此,方觉雍王既延贵宾,高明身为总文案也许未必便能出来。忽见两名头戴白石顶子的戈什哈,扬着名贴抢上来,就是一个抢千,高声道:“禀年二爷,咱们王爷现从暖阁出来亲自迎接二爷,就请随我们来吧!”
羹尧不禁大吃一惊,心中正在埋怨高明好不知事,为何自己不出来,却反惊动雍王亲自来迎,自己又未穿官服,这一来不禁有点进退维谷之势。正想着,又是一阵细乐,中门大开,再看时,那雍王已从甬道上,抢步迎出来,饶是羹尧出身显贵,又是一个豪侠不屈之士,也为这等异数所慑,连忙拜伏在地叩头道:“羹尧一介草茅下士,决不敢当王驾这等优礼。”
耳边只听得那雍王大笑道:“大哥,你折杀小弟了。”
说着一面搀扶着,一面也要行礼下去。羹尧一听那声音竟是高明,不由更加诧异,再抬头一看,那迎来的雍王面目果与高明无异,只是已经换了一身亲王服色,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高明就是雍王微行的化名,连忙一面拦着,一面又叩头下去道:“羹尧该死,一路上竟不知王驾微行,诸多僭越之处,还请王爷恕罪。”
雍王哈哈大笑道:“大哥怎么也跟俗人学样起来?我因回京以后,府中诸事待理,实系无法分身,所以没能先去拜望大哥,给伯父伯母请安,还望大哥恕罪才是。”
说着,一把将羹尧扶起,又笑道:“此间不是说话的地方,且请随我到里面细谈吧。”
说着一面携着羹尧,把臂同行,一路径入西花厅,自己平常起坐的秘阁里面笑道:“大哥,你还记得在路上说的话吗?怎么一到此地转形拘束起来?昔日光武帝因与严子陵抵足而眠,千古成为佳话,便唐太宗在天策府时,也与诸将时同起卧,你如再拘形迹便是看得我不如古人了。今后,我还有若干大事要向大哥请教,你这样以世俗眼光目我,那还有什么可以商量呢?”
羹尧见雍王执手相看,一脸诚恳之色,不禁感动万分,慨然道:“既是王爷如此对羹尧器重,我便肝脑涂地,也必图报于万一。不过王爷对羹尧的称呼还请改过,要不然,不但外人听见有些骇怪,就在羹尧也未免有僭越之罪,这一点还望体念下情,加以俯允,羹尧才敢讲话。”
雍王笑道:“这又有什么了不起?我们不是在云家堡便已说得好好的,现在怎能反悔呢?不过,大哥既怕外人听见,有点疑忌那也是实情,我们以后就此约定,当着旁人决不以兄弟相称,但是如在此间,和老伯的私邸,那却又当别论,如果再客气,那大哥便不屑相交,弃我如遗了。”
羹尧尚欲再辞,雍王怫然道:“人之相知贵相知心,我适才所言,句句出于肺腑,和邯郸初见,云家堡论交初无二致,怎大哥就这样鄙薄我呢?”
羹尧才悚然道:“王爷不必生气,羹尧如命就是。”
雍王哈哈一笑道:“这才不愧是大丈夫行径。”
说着,又从几上取过一个大官封递在羹尧手中笑道:“这本来是高明的遗缺,现在只好有屈大哥了。”
羹尧接过一看,却是一封雍王府总文案的聘书,欲待不接又恐雍王见怒,只得惶恐道:“承蒙王爷雅爱,羹尧何敢当此重任?”
雍王又大笑道:“天策上将自有长史,不过我知大哥必不欲以异途功名显达,所以特为当面延聘,暂居西席,他日富贵再与共,还望千万不要推却才好。”
说罢一揖到地说:“今后小弟府内府外,一切均请大哥主持了。”
羹尧更加惶恐,还礼不迭又逊辞再三,才将聘书收下。雍王随命置酒两人对饮,酒到半酣雍王擎杯道:“小弟自从邯郸归来,本想就践登堂拜母之约,无如各方传来消息均与小弟不利。太子虽废,三阿哥,八阿哥,十四阿哥无一不想谋夺储位,尤以八阿哥最为厉害,内固后妃之宠,外结勋戚大臣之欢,几乎连一步也不肯放松。十四阿哥更是礼贤下士,俨然有孟尝信陵之风。小弟在诸昆季中既不如八阿哥深得父皇欢心,更不如十四阿哥得士之多,大哥将何以见教呢?”
羹尧沉吟半晌道:“宠可以夺,士可以致,这倒不是什么难事,何况皇上春秋鼎盛,英明睿智,世罕与俦,臣子所为,决无法瞒过他。如以羹尧的看法,十四王爷的做法或可一时无碍,那三八两王非惟不是进取之道,更适足以贾祸,如果王爷在这个时候表面上稍为韬光养晦一点,事皇上以贤孝,处诸王以礼让,则在皇上的眼光当中,必然会看得上王爷,和其他躁进争权固宠的皇子不同。然后再结交一二正色立朝的大臣,在皇上面前有意无意之中誉扬一二,则一句可抵千百句,似乎要比诸皇子闹得剑拔弩张,乌烟瘴气的要好得多。”
雍王微笑道:“大哥的话的确言之有理,不但和我所见相同.而且也和我们那位自命诸葛复生的舅舅差不多,他也是主张以退为进的。不过只一味的退让也不是办法,万一一旦大局有个变动,那就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大哥能再为我决策一二吗?”
羹尧笑道:“方才我所说的不过一端而已,原非一味真的退让,焉有让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理?所谓贤孝礼让不过是一个表面文章,暗中当然应该另有一番布置。最重要的是京疆附近的兵力,要完全掌握在手中,还要不露声色,疆吏重臣也要多为结纳,才能有所建树,否则一切便徒托空言了。”
雍王把桌子一拍道:“照哇,这才对,不过,这兵力如何才能掌握,重臣疆吏如何才能结纳呢?”
羹尧本来就是一个龙骥虎跃意气如云的角色,乍见雍王就是高明,事出意外,又被雍王优礼有加,所以才弄得诚惶诚恐手足无措。但因雍王坚持前盟,不肯更改称呼,又托以重任,秘阁煮酒,促膝谈心,不由又引起一团豪气,露出本来面目,大笑道:“王爷要问这个,决非一时可以罄言的。不过兵法曾经说过,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果真要照羹尧方才说的去做,那便先要明白各省疆吏的情形,和京畿各衙门的实况,甚至宫内的一举一动,各皇子的一言一行,都要随时得讯了如掌上观文,然后才好定办法。否则轻举妄动,转不免授人以柄,更为不美了。”
雍王沉吟半晌,看了羹尧一眼道:“大哥说得极是,但是做起来,恐怕就绝非易事了。别的不说,就以目前而论,父皇的喜怒动静,我或者还可以从宫中后妃内监处得其一二,要说到各位阿哥那就难了,何况各门各省疆吏呢?”
羹尧满饮一杯笑道:“王爷以为此事不易吗?这在羹尧看来,只要假以相当的财力,和统一的事权,并不太难,而难在明了一切情形之后的应付得宜,那就决非羹尧这样草茅下士所敢决定,全赖王爷本人睿裁了。”
雍王闻言,不由喜形于色,笑道:“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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