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里到尼斯市来时,原打算呆一个星期的,结果逗留了一个月。他厌倦了独自游荡、艾美熟悉的身影似乎为异国风景增添了令人感到亲切的魅力。他十分怀念以前常受到的"宠爱",并很高兴能再次品味到它。因为,陌生人给予的关注,无论怎样讨人欢喜,一半都赶不上家里那几个姑娘给予的姐妹般的赞赏。艾美从不像几个姐姐那样宠爱他,但是她现在见到他很高兴,而且相当依恋他,她感到他代表着亲爱的家人,她嘴上不说,心里却渴盼见到他们。他们两人自然地相互为伴,寻求安慰。他们很多时候在一起,骑马,散步,跳舞或者打发时光。在尼斯市欢乐的季节,没有谁能非常勤恳地工作。然而,他们明显地是在无忧无虑地消遣着,他们隐隐约约地对对方作出了发现,得出了看法。在她朋友的估量下,艾美的形象日渐高大,而他却低矮下去。没用只言片语,两人都悟到了那个事实。艾美试图取悦于他,她也成功了。她感激他给予了她许多快乐,她以小小的照顾报答他,温柔的妇人们懂得如何给那种照顾加上描述不出的迷人成份。
劳里没做任何努力,只是尽可能舒服地随心而为。他试图忘却,他感到所有的女人都欠着他一个亲切的字眼,因为一个女人曾经对他冷淡过。慷慨在他来说并不费力,要是艾美愿意接受,他会送给艾美尼斯市所有的小饰物。可是,他同时又感到改变不了艾美对他产生的看法,他十分害怕那双敏锐的蓝眼睛,它们注视着他,流露出那种半是痛苦、半是轻蔑的惊奇神色。
“别的人都去摩纳哥消闲了,我宁愿呆在家里写信。现在信已写好了。我打算去玫瑰谷作画,你愿意去吗?”这一天天气不错,中午时分劳里像往常一样闲逛进来,艾美迎上去这样问道。
“唔,好的。可是走这么长路是不是太热了?”他慢慢地回答道。外面的骄阳使有树荫遮蔽的客厅显得诱人。
“我打算坐那小车去。巴普蒂斯特能驾车,所以没你干的事,你只要打着你的阳伞,让你的手套一尘不染,”艾美讥讽地答道。她扫视了一眼那干干净净的小伙子,这可是劳里的一个弱点。
“那么,我很乐意去。”他伸出手替她拿速写簿,可是她却把它夹到了胳膊下,尖刻地说——“别自找麻烦了,我不费力,可你不一定拿得了。”艾美跑下楼去,劳里皱起了眉头,他从容不迫地跟了下去。然而进了车厢,他便接过缰绳,小巴普蒂斯特反倒无事可做,只好在车架上袖起双手睡觉。
他们两个人从来不争吵——艾美十分有教养,而此刻劳里也太懒散,因此,一会儿后,他带着探究的神情从她的帽边下看她,她便报以微笑。两人又非常和睦地相处了。
驾车沿着蜿蜒的马路行驶使人赏心悦目,马路两旁如画的风景愉悦着艾美的眼睛。这里经过的是一座古寺,寺里传来僧侣们肃穆的颂经声。那里有个光腿穿木鞋的牧羊人,他头戴尖角帽,肩搭着粗布夹克衫,坐在石头上吹着笛子。他的羊儿们有的在石头间蹦跳,有的躺在他的脚下,逆来顺受的鼠灰色毛驴们驮着刚刚割下来的青草走过来了,青草堆中间要么坐着一个漂亮的戴着遮阳阔边软帽的女孩子,要么便坐着一位织着针线活的老妇人。目光柔和、皮肤棕色的孩子们从那古雅的石头小屋里跑出来,为路人提供花束,或者是还连在枝上的一串串柑橘。疙疙瘩瘩的橄榄树带着浓荫覆盖群山,果园里金黄的水果挂在枝头,大片红色的银莲花缀满路边。而绿色山坡和多石的山丘那边,近海的阿尔卑斯山映衬着意大利的蓝色晴空,银装素裹,直插云霄。
玫瑰谷名符其实。在那永恒的夏日气候里,到处盛开着玫瑰。它们悬垂在拱道上,从大门栅栏中伸出头来快乐地欢迎着路人。它们布满道旁,蜿蜒着穿过柠檬树和轻软的棕榈树直达山上的别墅。在每一处有荫凉的角落,座位吸引着路人驻足歇息,这里也有着满捧的玫瑰。在每一个凉爽的洞穴里,都有大理石的美女像,隔着玫瑰面纱展露笑容。每一眼泉都映出红色、白色、粉色的玫瑰花,它们俯身笑看自己美丽的身影。玫瑰花布满了房屋四壁,装饰着飞檐,攀上了柱子,蔓延到那宽阔气台的扶栏上。在那平台上,人们可以俯视阳光下的地中海,以及海岸边那座白墙环绕的城市。
“这真是个度蜜月的天堂,是不是?你可见到过这样的玫瑰?”艾美问。她在平台上驻足欣赏景致,惬意地吸着随风飘来的沁人花香。
“没见过,也没给这样的刺扎过,”劳里回答。他的大拇指放在嘴里,刚才他徒劳地去摘他够不着的那朵孤零零的红玫瑰。
“把枝子弯下来,摘那些不带刺的,”艾美说着,从她身后点缀在墙上的那些花儿中采下三朵乳白色的小玫瑰,然后插进劳里的钮扣眼,作为和平的礼物。劳里站了一会儿,带着古怪的神情看着小白花,因为,在他性格里的意大利部分有点迷信色彩。此刻他正处于一种半是甜蜜半是痛苦的忧郁心境中。想像力丰富的年轻人能从琐碎小事发现意义,无论从哪儿都能找到浪漫题材。当他伸手去摘那朵带刺的红玫瑰时,心里想到了乔,因为颜色鲜艳的花适合她,在家里她常佩戴从温室采来的那种红玫瑰,而意大利人放置死者手中的正是艾美给他的那种白玫瑰,这种白玫瑰从不见于新娘的花环上。有好一会儿,他想着这个预兆是乔的还是他自己的。可是转瞬间,他的美国人常识占了多愁善感心绪的上风。他开怀大笑,这种笑声从他来后艾美就没有听到过。
“这是个好建议,你最好接受以保全你的手指,”艾美说。
她以为是她的话逗乐了他。
“谢谢,我会接受的,”他开玩笑地回答。几个月后,他果然认真地接受了她的建议。
“劳里,你什么时候到你爷爷那儿去?”过了一会儿,她坐到一张粗木椅上问道。
“很快就去。”
“前三个星期里,你这样说了十几遍了。”“我敢说,简短的回答省掉麻烦。““他盼着你,你真的该去了。”“好一个好客的人儿!我知道。”“那你为什么不去呢?”“出乎本性的堕落,我想。”“你是说出乎本性的懒惰。这真可怕!”艾美看上去严厉了。
“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糟糕。我要是去了只会烦他的,所以,我不妨呆下来再烦你一些时候,你能更好地忍受,我想这样也非常合你的胃口。”劳里准备靠在扶栏宽大的壁架上。
艾美摇摇头,带着听任他的神气打开了速写簿,但是,她打定了主意,要训导"那个男孩"。一会儿她又开了口。
“你在干什么?”
“看蜥蜴。”
“不,不,我是问你打算或者希望做什么。”“抽支烟,要是你允许的话。”“你真气人!我反对抽烟,只有在你让我画下你的情况下,才能允许你抽。我需要一个人体模型。”“万分乐意。你要画我什么——全身还是四分之三?头还是脚?我倒想敬提建议,采用横卧姿势,然后画上你,把它叫做&#;。”“就这样呆着,想睡就睡罢。我可要努力工作了,”艾美精力充沛地说。
“正中下怀!”劳里带着心满意足的神态靠在一个高坛子上。
“要是乔现在看到你,她会怎么说?”艾美不耐烦地说。她想通过提及她精力更加旺盛的姐姐的大名,使他振作起来。
“老调子:'走开,特迪,我忙着呢!&#;他边说边笑着,但是笑声不自然,一道阴影掠过他的脸庞,因为说出的那个名字触及了他那还未愈合的伤口。那语调和阴影都打动了艾美,她以前听过也见过。现在她抬头看着他,及时捕捉到了劳里脸上一种新的表情——一种不容置疑的酸楚表情,充满痛苦、不满与悔恨。她还没来得及研究,它便消失了,那种无精打采的表情重又恢复。她带着艺术的情趣注视了他一会儿,觉得他看上去多像一个意大利人。他光着头躺在那里,沐浴在阳光中,眼里充满了南国的梦幻神色。此刻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艾美,正在想得出神。
“你看上去就像一个年轻骑士的雕像,睡在自己的坟墓上,”艾美一边说,一边仔细地描着衬在黑色石头上轮廓分明的侧面像。
“但愿我真的是!”
“那可是个愚蠢的愿望,除非你毁了你的生命。你变了这么多,有时我想——“艾美说到这儿打住了,她的神情半是羞怯,半是愁闷,这比她没说完的话更有意味。
她犹豫着表达出的充满爱意的焦虑,劳里既看出来了,也懂得了。他直盯着她的眼睛,像过去常对她母亲说的那样说道:“没事的,夫人。”这使她满意,并打消了最近开始使她担心的疑虑。这也使她感动。她表露出这些,用热诚的语调说——“那样我很高兴。我想你不会是一个非常坏的男孩。不过,我想象你在那邪恶的巴当-巴当丢了钱,爱上了某个有丈夫的法国女人,或者陷入了某种困境,那种困境年轻人似乎都认为是旅外生活的一个必要部分。别呆在太阳底下,过来躺到草地上,就像我们以前坐在沙发的角落里倾诉秘密时乔常说的那样:'让我们友好相处吧。&#;劳里顺从地躺到了草地上,开始往近旁艾美帽子的丝带上贴雏菊,以此消遣。
“我准备好听秘密了。”他向上瞥了一眼艾美,眼神里流露出明显的兴趣。
“我没有秘密可说,你可以开始说了。”
“幸而我一个也没有。我以为你也许有一些家里的消息呢。”“最近发生的事你都听说了。你不也常收到信?乔会给你寄来很多信的。”“她很忙。而我这样到处游荡,你知道,不可能有规律。
你什么时候开始你那伟大的艺术工作,拉斐尔娜?”又停了一会他突然转变了话题。停顿时,他猜度着艾美是否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并且想和他谈这个问题。
“根本不会了,”她带着心灰意懒但是决然的神情回答,”罗马去掉了我所有的虚荣心,因为看过了那里的奇迹,我感到自己太微不足道了,也就绝望地放弃了所有愚蠢的愿望。”“你为什么放弃呢?你有那么富有的精力和天赋。”“那正是原因——天赋不是天才。再多的精力也不能使天赋产生天才。我要么当伟人,要么什么也不当。我不要做那种平庸的拙劣画家。因此,我不打算再试了。”“我可以问一下,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吗?”“如果有机会的话,完善我其他的天赋,为社会增添光彩。”这话很有个性,听起来不乏进取心。勇敢属于青年人,艾美的抱负有着良好的基矗劳里笑了。艾美很早就怀有的希望消亡了,她不花时间悲叹,马上又确立新的目标,劳里喜欢这种精神。
“好!我猜想这里有弗雷德-沃恩插进来了。”艾美用心深远地保持了沉默,但是阴郁的脸上有一种感觉得到的神色,使劳里坐了起来,严肃地说:“现在我来扮哥哥,向你提问,可以吗?”“我不保证回答。”“你舌头不回答,脸会回答的。你不是那种精通世故的女人,不能隐瞒感情,亲爱的。我听到过去年有关你和弗雷德的传闻,我私下认为,要不是他那样突然被召回家,又耽搁这么长时间,可能会发生什么事的——嘿!”“那可不好,”艾美一本正经地回答,可是她的嘴唇绽出笑意,眼睛里放射出亮光。这泄露了她内心的秘密:她知道自己有魅力,并且对此感觉很不错。
“你还没有订婚吧,我想?”劳里突然严肃起来,看上去很像个兄长。
“还没有。”
“可是你会订婚的,要是他回来了,得体地下跪向你求婚,你会答应的,是不是?”“极有可能。”“那么你喜欢弗雷德?”“要是我那样做,我就是喜欢他了。”“但是,不到恰当的时候你是不会那么做的,是吧?天呀!
多么谨小慎微!艾美,他是个好小伙子,但是我想他不是你会喜欢的那种。“他有钱,有教养,风度悦人,”艾美开口说道。她试图保持冷静与尊严,虽然这出自诚意,但还是为自己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我懂。社交王后没钱不能过活。所以你打算嫁个好人家。
那样开始,就世事而言,相当正确,也很妥当。但这话听起来奇怪,不像出自你妈妈的几个女儿们口中。”“不过,也的确如此。”回答简短,但是说出这话时的平静与断然神态和年轻的说话者形成了奇妙的反差。劳里本能地感到了这一点,他带着一种他自己无法解释的失望感又躺了下去。他的神态、沉默以及某种内心的自我否定使艾美着急,也促使她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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