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变成这副模样,是因为她用了狼毒花吧?
原以为这不过是他透过朱友贞设下的苦肉计,可方才见他兽毒发作的可怖模样,难道……他的确是故意让她使用狼毒花,让他无能率领渤军?
为何他要如此?
难道真如他之前所言,是要用他这条命,偿还一切?
呼唤她的声音更显微弱,援军得不到响应,显然已转往他处。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再度停下,双手紧紧握成拳。
终究还是无法忍心不理。
于是转过身,来到他身旁,见他额头处皮开肉绽,雪地上满是血红,触目惊心。
面上、颈上、手臂与赤裸胸膛上,经脉突起,全数转为墨黑。
一赤红花朵在他左胸上燃烧,如血般绯红。
忍不住伸手触摸,竟奇烫无比,她一下缩回指尖。
难道兽毒发作时,他体内便炽热如火焚烧?所以他才不畏寒冷?
鹅毛般的雪花落在他胸前那朵血花上,竟迅速融化,甚至微微冒出水雾。
如此火烫焚身,他竟能耐得住?那该有多痛苦!
寻找她下落的呼唤声,终于完全消失在风中。
这雪山里,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她左右张望,找到几截干枯断木,用衣带捆牢了,吃力将他沉重身躯推到断木上,拉着衣带,带着昏厥的他缓缓前行。
雪渐渐大了,她几乎看不清前方的路。
狼仔,我们能去哪儿?
*
他缓缓睁开眼,只觉头痛欲裂,胸口沈闷,似有重物压于其上。
手往自己额头一摸,触手绸滑,有人已用衣带替他包扎好伤口。
他怎么了?
眼前是一栋小木屋,屋内似有柴火正旺,暖意融融。
模模糊糊间想起要带着她过河,还未走到一半,河面冰层破裂,接着……
望向自己胸前,竟是一头乌黑细柔青丝,心中一惊,略微起身,趴俯在他身上的那人轻轻呻吟了一声。
是她。
她没有离去。
伸出的手微微颤抖,充满迟疑。
这是梦吗?
轻轻拢开秀发,露出底下容颜,果真是她,再刚硬的心也瞬间柔软,目光往下,见到她细白幼嫩颈子上触目惊心的乌黑指印,不由倒吸一口气,心猛然一沈。
她是否还活着?是否为他所伤?
忍不住伸手轻触她颈子上瘀痕,一碰,她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整个人一缩,接着立即睁开了眼,眼里满是恐惧。
待她瞧见他已清醒,更吓得连忙跳起,离他远远的。
朱友文自知是自己兽毒发作误伤了她,露出自责神情,想上前询问伤势状况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那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她已许久、许久都不曾见到。
那是狼仔的表情。
她终于大着胆子打破沉默:‘那就是你体内兽毒吗?’
他没有回答。
‘是因为……我用了狼毒花吗?’她语气里带着些自责。
若她没有用狼毒花,他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胸口的红色花朵……’
他猛地抬眼,目光又是冷酷,‘这些都与妳无关!’
他起身走向屋外,将门重重关上,屋外冰雪寒天,让他瞬间清醒不少。
沿着木门坐下,心乱如麻。
更怕自己又会伤害她。
隔着一道木门,她对他说:‘昨夜你昏厥过去后,忽有一只狼自林中出现,那时我以为我俩就要命绝于此了,却没想到那狼彷佛识得我们,甚至咬起衣带,帮忙拉着你一起前行,最后来到这间小木屋,似乎是附近采蔘人家歇息的地方……’
小木屋里,柴薪火种一应俱全,她弄了半天,好不容易生起火堆,野狼畏火,在屋外轻轻嚎叫一声,便消失在山林里。
起初他浑身燥热,她畏惧他兽毒发作,离得远远,但她无保暖衣物,即使生了火堆也难以完全御寒,半夜冷得瑟瑟发抖,便想靠他近一些取暖,怎知越靠越近、越靠越暖,最后不知怎地便趴在他身上睡着了。
朱友文心知那必是他的战狼,念及主人恩情,再次相救。
她的声音又从门后传出,‘我想……那只野狼,就是你的战狼,对不对?人都说白眼狼忘恩负义,但其实狼最重情义——’
‘够了!’他打断她,‘不过区区野狼,不须驰思遐想。’
她沉默了。
但他仍听得见她从门后传来的呼吸声,有些急促,似在愤愤不平。
然后他听见她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昨日一整日,她不过就吃了一次干粮,忍耐至今,早已饥肠辘辘。
他起身张望,走入不远处的山林里,挖掘树根处,松鼠过冬总会在树根下挖洞藏食,多半是坚硬的干果。
挖着挖着,忽挖到一条正冬眠的蛇,冬眠中的蛇儿活动能力极低,连吐蛇信都极为缓慢,更遑论逃走,他只是将轻轻将蛇拨回蛇穴,将略带湿意的冰凉泥土重新盖上,还蛇儿一个好眠。
他挖了满满一堆,解下腰带包起,回到木屋前打开门,倚靠在门板上的她没有防备,哎唷一声,整个人往后倒在他脚边,他一手将她轻轻推回屋里,一手将干果交给她,复又关上门,坐在门外,像是预防她逃走。
她捧着那堆干果,良久,才幽幽道:‘我很想念狼仔,你呢?’
她期待着他的冷言冷语,嘲笑她自作多情、不自量力,但他迟迟没有出声。
起身推开门,外头竟已空无一人。
一声遥远鹰鸣传来。
仰起头,雪后初晴的蔚蓝天空里,飞过一抹熟悉影子。
是追日。
*
朱友文刻意站在空旷处,似在等着什么人。
他仰头望天,见到追日身影划过天际,俊眉微拧。
‘你该不会是在等我吧?这怎么好意思?’
转过头,疾冲手拿一朵狼毒花,嘴角含笑,朝他走来。
疾冲将狼毒花递给他,‘喜欢吗?这可是她特地为你寻来的。’
朱友文转身便欲离去,疾冲连忙追上,‘喂喂喂!别走啊!你是故意跑来空旷处,让追日发现你踪迹的,是吧?’
朱友文脚步加快。
疾冲在他身后大呼小叫:‘我就搞不懂了!朱友贞居然能瞒过你跑到太原来?还告诉摘星你身有兽毒的秘密?狼毒花一用上,你还真配合,自己走入晋军箭雨寻死?你究竟在卖什么关子?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吧?你根本从头到尾都知道——’
朱友文终于停住脚步,回头瞪了疾冲一眼。
‘我知道你在演哪出戏!演得如此精彩,值得奖赏!’疾冲笑吟吟将手上那朵狼毒花递过去,朱友文挥手拍掉,血红花朵落在雪地上,彷佛要将白雪烫伤。
疾冲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连声啧啧:‘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试问古今有哪出戏里的男主角,能有你这般痴情?爱上一个不能爱的女人,只好表面伤害她,暗地却处处帮她,甚至赔上自己的军队、奉上自己这条命!’
‘泊襄一战,是为我大哥申冤,朱家不过是罪有应得,毋须穿凿附会。’
‘不肯承认就算了。’疾冲耸耸肩。
‘你废话说完了吗?’
‘差不多了。’
‘带她回晋国。’
‘我为何要听你的?’疾冲当然是来带摘星回去的,但他就是不乐意被朱友文使唤。
‘那至少带她到安全的地方,她不能跟在我身边。’
‘为何?难道你要回朱梁?在捅出这么大的娄子之后?你可知朱温那老贼派出多少兵马追捕你?’
‘我就是要回去。’朱友文转过身,面朝朱梁。
疾冲不解,‘你知道这一回去,必死无疑吧?’
‘知道。’
‘那你还回去?’疾冲激动了,尽管他也不知自个儿在激动个什么劲。
这家伙辛辛苦苦为她做了那么多,如今又要一声不吭、什么都不解释就自己回去朱梁送死,天底下哪有这种傻子?
‘你不打算告诉她真相?你是故意回去送死?’
‘她不需要知道真相。’朱友文认真道:‘她只需要知道,那个让她父亲惨死、毁了她一生的恶人,已得到应有惩罚。’
‘朱友文,你可别这么卑鄙啊!’疾冲抗议,‘你要我帮你瞒着她?哪天她要是知道真相,反倒你成了英雄,我是罪人了!’
朱友文看着他,眼神认真,半晌不语。
就在疾冲被看得心里开始有些发毛时,朱友文道:‘我请求你,无论如何,都不要让她知道真相。我希望她能恨我,不要再爱恨不分,那只会让她继续纠结痛苦。’
她的恨,她的痛,更多的,是她对他那么浓烈深沉的爱,他都看在眼里。
他回报不了她的爱,就让她尽情地恨吧,至少,她能得到解脱。
只要他带着她所有的仇恨,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疾冲无语。
眼前这个男人对摘星的爱,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要多爱一个人,才会愿意放开她?
疾冲忽然觉得很闷。
再一次,他觉得自己被朱友文给比了下去。
‘你不用求我!’他没好气道:‘但你给我好好考虑清楚,是否真要放她走?放了,就别后悔,因为我绝对不会还给妳的!’
那一瞬间,他似乎见到了朱友文眼里闪过一丝动摇。
又或许只是他看错了。
朱友文点了点头,沉重,缓慢。
心里依旧有挣扎,依旧有不舍,但此生此世,他都无法给予她所想望的一切。
‘好,那你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之后就算她知道了真相,我也会要她心甘情愿做我的女人!’
朱友文的双手忽握紧成拳,但他强迫自己慢慢松开。
她不是属于他的。
从来就不是。
从前她是高高在上的星星,他不过是连爹娘都不要、被野狼养大的孩子。
之后他成了朱梁三皇子,为争得自己的一席之地,他不惜为朱家卖命,残杀忠良,双手沾满血腥,但到头来,他终究只是工具,抵不过亲生骨血,而她一转身成了前朝皇女,从此与他更是誓不两立的仇敌。
命运如此捉弄,他只能放手。
若真心爱一个人,自然希望她能幸福,而他不是能给予她幸福的那个人。
他只能带给她无尽的痛苦、怨恨、困惑、不甘、无助,以及流不完的泪。
他多么希望能再见到她那如晨露般带给人无限希望的美丽笑颜,但在他面前,她眼里永远只会有绝望。
拳头松开了。
他放开了她。
‘那我就放心了。’他想洒脱,声音却是压抑后的嘶哑。
转身欲离,一只手伸了过来,不带敌意,像是哥儿们似地,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服了你了!你这家伙,真令人讨厌不起来。’
打从十六岁那年带兵出阵初识朱友文这号人物,疾冲便处处拿自己与他比较,他从不觉自己哪里比不上这家伙,可打仗就是争不过他,抢女人也争不过他,如今他才明白,雕与狼终究不同。
雕有双翼能翱翔天际,胸襟开阔,少年得志,却终是少了一份求生的狠劲。
为了求生,狼懂得何时该放弃、何时该断得彻底,朱友文与狼唯一的不同,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心爱的女人,不是为了他自己。
对于朱友文,疾冲起了惺惺相惜之感。
他本想说句‘后会有期’,但他俩都明白,朱友文一回朱梁,恐怕他俩从此再无相见之日。
不由有些感伤。
朱友文没回头,却伸手也回拍了他几下肩膀。
男人之间,有些话不须多说,他们都懂。
不过都是,想守护自己所爱的女人。
*
疾冲赶到小木屋时,不见摘星人影。
追日栖在木屋顶上,伸长了颈子,朝不远处的山林鸣叫一声。
疾冲会意,寻入山林,没多久便见到她正蹲在树根前,不知道在忙乎什么。
‘你来了。’听见脚步声,她扭过头,见到是他,并无多大惊讶表情。
追日既然现踪,疾冲人想必就在附近。
只是……朱友文呢?
‘他——’
‘那家伙被我打跑了!’疾冲得意道。
见摘星似乎一脸不信,特地伸出手臂,上头袖子被划开,底下肌肤还在渗着血。
‘我和他打了一架,加上我骗他,晋军早已埋伏在四处,他吓得就跑了。’
摘星赶紧上前,撕下衣角替他包扎伤口,心下却是寻思:若真有打斗,为何她什么都没听见?追日又怎可能安安稳稳停在木屋顶上,不去助阵或呼唤救兵?怎么想,都是朱友文刻意弃她而去吧?
明明该感到庆幸,可为何心中的失落犹如一个无底大洞,任谁也填不满。
朱友文就这样一走了之?
他去哪里了?
他又能去哪里?
难道就这样孤身一人回到朱梁?
她不敢往下想,他即将面对的遭遇。
不,她为何要感到心疼?
那是他咎由自取!
他不是狼仔!早已不是!
‘妳在做什么?’疾冲忽问。
她替他包扎完,搓了搓自己冰冷手指,道:‘我想把这些松果埋回树根下,免得松鼠饿坏了。’
她一个人根本吃不了那么多。
‘我来帮妳。’
想也知道,这些干果都是朱友文替她挖的。
疾冲心里的醋意仍有些波涛汹涌。
他一面蹲下挖洞,一面假装不经意问:‘他从前,是不是也这样挖过松果给妳吃?’
她看着他的背影,思绪有些悠远,轻轻‘嗯’了一声。
奎州地处边疆,狼狩山上冬季更是严寒,还是狼仔的他,常会挖食松果解饥,也常常与她分食。
‘狼仔,松鼠这么辛苦存下这些过冬干粮,我们别都挖走,好吗?’
他支吾指着树根处:‘松鼠……笨……忘了……’
‘就算松鼠忘了,来年春天,这些松果就会发芽,日后长成大树,生出更多松果,岂不是更好?以后你冬天就不会挨饿了,天天都找得到松果子吃!’
他似懂非懂,但真的将手上一些松果,重新埋回树根下。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
他们再也没有一起度过冬天了。
那些被狼仔重新埋下的松果,是被松鼠挖出来吃掉了?还是早已长成巨大的松树了?
‘哇!吓了我一跳!’疾冲跳起来,同时拔出腰上的剑,就要砍下!
摘星眼尖,连忙扑过去阻止,‘别伤牠!’甚至不惜用自己的手去挡剑!
疾冲大惊,连忙收势,但剑尖仍划过她的手腕,瞬间渗出血来。
‘有蛇!’剑花一转,又想去挑断那只倒霉的蛇儿。
‘是我们打扰了牠!’她仍强硬阻止,‘这大冷天的,蛇连动都动不了,牠本好好冬眠着,根本就不想伤人!’
狼仔从来不伤害这些过冬的蛇。
疾冲犹豫了下,慢慢收回剑,嘴里嘀咕:‘本来可以给追日加个菜的……’
摘星怜惜地将二度受惊的蛇轻轻拨回蛇穴,蛇儿极度无奈,但极寒之下,身子根本不听使唤,只能任人摆布。
‘我们走吧。’摘星起身,又吩咐疾冲,‘要追日别吃这蛇,好吗?’
‘好,都听妳的!瞧这天气冷的!我的马停在不远处,上头有保暖衣物。’见她衣衫单薄,疾冲上前搂住她,用自己的身体替她御寒遮雪。
她没有反抗。
天气是真的冷。
疾冲搂着她,离开山林,离开小木屋,离开了这座山。
一声低哨,追日跟上。
雪,又重新落下。
落在他赤裸的肩头上。
他没有离去,却也自始至终,背对着那两人。
不敢看,不愿看,只怕一看,就再也舍不得放手。
永别了,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