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书房。
苏晏孤身立在屋子正中,低头敛目,看着绯红衣摆下露出的皂色靴尖,恍惚觉得像是满城烈焰、彤云映天时,极远处一点照不亮的漆黑苍穹。
待到火焰烧尽繁华,逐渐湮灭,那点漆黑便会伸展开暂避的身躯,重新吞没整座城池。只有下一次光华盛放,才能将它再次驱赶。
难怪老话说,福祸两倚,此消彼长,又说日中则昃,月满则亏,苏晏默默地想。他以少年之身金榜题名,为官不到五个月,便两度升迁,连跃三级,破叶东楼案崭露头角,劾冯去恶疏名声大噪,又治理锦衣卫、提议办新学,桩桩件件都是踩了政治敏/感点的大事,不知让多少人如芒在背。
因为皇帝显露出对他的恩信与支持,这些利益受损者们平日里不敢妄动,只好私下里嚼舌根发牢骚,等待着反扑倒算的机会。如今机会来了,卫氏屠刀一举,他们便群起而攻,连墙头草们也随着劲盛的风头一边倒。
只这两日,朝堂上下弹劾他的折子就不下十数本,在御案上叠了一摞。
朱贺霖还偷偷透露消息给他,说卫浚的亲兄长是咸安侯卫演,卫演的夫人秦氏是太后的亲妹妹,事发后当即进了慈宁宫面见太后,整整待了半天才出来。肯定是告状去了,也不知道太后是什么反应。
不过,豫王当时也在慈宁宫内,具体内情,苏晏若是想知道,他就厚着脸皮去向四王叔打听。
苏晏有点奇怪,随口问了句:“你身为太子,想知道太后的意思,还要通过豫王?”
朱贺霖面露尴尬之色,讷讷不已。
苏晏赶紧道:“我随口瞎问的,你只当没听见。我会自己向王爷打听,不必劳烦小爷。”
朱贺霖有些沮丧,说:“告诉你也无妨——皇祖母不太喜欢我。”
苏晏没有问为什么,只安慰地摸了摸太子的肩膀。
朱贺霖抓住他收回去的手,继续按在自己身上,“据宫里人说,当年我母后不得皇祖母的青睐,故而厌屋及乌,也不喜欢我。”
苏晏无语。
朱贺霖趁机抱上来,在他耳畔低声道:“你是不是心疼我啦?来,多心疼一点。”
苏晏拍了一下他的后背,笑着推开:“太子都十四岁了,还好意思撒娇!”
前方“啪”的一声闷响,唤回了苏晏的神志。他才发现,因为忽然想起太子,他竟然在御前失神了。
——太子分明就坐在旁边,一双眼睛带着少年锐气,滴溜溜地看着他。
景隆帝“啪”地把手上的奏折往案桌上一扔,“说吧,究竟怎么回事?一个个说。老四,你先来。”
豫王坐在下首的圈椅,右臂懒洋洋地支着颐,将裹着纱布的左手随意搁在扶手旁的桌面上。
“的确有刺客行刺奉安侯,却与臣弟无干。”
“没人说与你有干,说的是苏晏。”皇帝用指头敲了敲桌案上的十几本奏折,“看到没有,全是弹劾他的,说他勾结江湖草莽,阴蓄死士,暗杀政敌。”
“呵呵。”豫王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臣弟也在当场,怎么没看出他和江湖草莽有什么勾结?他是拦住了臣弟,但事后也解释过,说担心刺客狗急跳墙,伤了奉安侯之后再行刺太子,情急之下没有考虑太多,只希望臣弟先守住太子安全。”
他话音未落,太子也迫不及待说道:“没错!他奉安侯光爱惜自家性命,就没考虑到小爷我的安危?他自己引来的刺客,连累儿臣满身脏污不说,更受了大惊吓……对了,他还故意弄伤了四王叔的手!我还没追究他的罪过呢,他倒还有脸恶人先告状!要是比谁骂人骂得厉害,谁就有理,那今儿我也写弹劾折子骂奉安侯,他要几本,我就写几本!”
“胡闹!身为储君,写什么奏折弹劾臣子?”皇帝申斥道,又无奈地摇摇头,“你念了这么多年书,遇事还只会胡搅蛮缠,一点章法都没有,叫朕日后怎么放心……罢了,从明日起,你的课程增加一项,每晚酉时到戌时,来养心殿跟朕学习如何处理政务。”
如同五雷轰顶,太子愣在当场。上午习文,下午学武,本来就嫌学业重、玩乐时间少,如今又加了晚课,还要不要活了!他欲哭无泪,心底叫苦不迭:清河啊清河,为了你,小爷我可是做了大牺牲!今后你要再放我鸽子,那真是……天理难容!
皇帝看太子脸色,便知道他心里在抱怨什么,不由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豫王悠然想:鳏夫养娇儿,能不呕心沥血么?
紧接着又想到,自己膝下也有个刚会走路的幼子,还有个御旨赐婚的王妃。
王妃算准了受孕期来睡他,睡过一次便有了身孕,生完世子大笑三声:“尘缘已了!”甫出了月子,就换一身道士衣袍,抛夫弃子说要去修仙,也不知去了哪座山头参悟“金丹大道”,至今杳无音信……
被和离的失婚男子,名声还不如鳏夫呢!
这么一想,笑意也隐没了,豫王脸色阴郁地看着站在殿中的苏晏,心道:也不知他喜不喜欢小孩子?看他对待朱贺霖的耐心程度,应该是喜欢的吧。
皇帝瞥了一眼,发现连自家弟弟也开始魂不守舍,越发头疼,挥手道:“都说完了?说完就告退吧。”
太子巴不得快点从御书房溜走,又舍不得苏晏,擦身而过时,迅速附耳叮嘱一声:“完事了来东宫找我!”又瞪了一眼面带揶揄笑意的豫王,这才走了。
苏晏在御前不敢造次,只当没听见太子的命令,鼻观眼眼观心,垂手站着。
景隆帝起身从桌案后踱过来,负手站在苏晏面前,问:“豫王与太子所言,可属实?”
“……属实。”
苏晏用余光窥了窥天子八风不动的脸色,补充一句:“基本上。”
皇帝轻叹口气:“密室之内唯有你我二人,所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管放心说真话。杀奉安侯的刺客,是否受你指使?”
苏晏理直气壮答:“不是!但那名刺客,与臣的确有过数面之缘。奉安侯奸杀了他姐姐,害他家破人亡,他要去报血海深仇,也是情理之中。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你是不是,觉得朕明知奉安侯欺凌百姓、多行不义,仍因他的国戚身份而包庇他?”皇帝又问。
苏晏不假思索道:“不是!”
“你是不是觉得朕玩弄权术,将这些国戚勋贵、文官武将、宦官和锦衣卫放在秤盘之上,将他们像秤砣似的拨来拨去,好稳固君权,维持朝堂诸般势力的平衡?”
“……”
见苏晏不吭声,皇帝淡淡一笑:“你不敢说。也是,你这么聪明,知道什么可以追根究底,什么要装聋作哑。但是苏晏,朕要告诉你——
“朕从未把你放在秤盘上称斤轮两,也从未将你当做一枚衡量轻重的筹码。”
苏晏蓦然抬眼,直视景隆帝端雅宁静的面容,脱口道:“皇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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