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她之间若起冲突,似乎常是为着那些不相干的人。
前头有一处小茶棚,白霜月迳自翻身下马。
她正欲把马牵至树下,手中缰绳已被一只男性大掌抓去,心微促,唇嚅了嚅没出声,只提着银霜短剑走进茶棚里。手中的贴身兵器在她被劫那天掉在草海野原上,还是男人帮她拾了回来,一路带进中原。
她随意选张小桌坐下,放妥短剑,觑着傅长霄不发一语地将两匹座骑一块系在树下。
待傅长霄走回她身边,落坐,伙计已俐落地送来两碗茶。
他举碗,一口便喝下半碗茶。
隔着帷帽,白霜月瞧不清他此时神态,纠着的心绪终教她按捺不住,出声打破这闷死人的沉默。
“你不要去。”
“我要去。”语调冷冷的。再一口,把茶喝得底朝天。
“我不要你去。”
“我也不要你去。”宽袖略扬,伙计见状,忙提着茶壶过来帮他添茶。
白霜月瞪着那黑纱后的轮廓,抿抿唇又道:“我去,把事情告知,不会停留太久,你在这儿等我。”
“你去,我就去。你不去,我就不去。”
跟她玩绕口令啊?“你、你——”白霜月深吸口气,勉强宁定下来,试着要同他说理。“去年秋,你使计欲擒‘刀家五虎门’的少夫人慕娉婷,后来义天大哥赶至,狠狠同你斗将起来,他——”
“不用操心,你的义天大哥绝不是我的对手。”当时恶斗,他臂弯里除挟着慕娉婷外,另一手还抱着她,犹能与刀义天过招,他武功在对方之上,这一点他十分清楚。只不过,他的话听起来颇有酸味,毕竟当年和自个儿妻子有过婚约的,正是那位“义天大哥”。
白霜月胸脯起伏略剧,搁在桌边的两手都收成小拳了,深气又道:“他单一个或者不是你的对手,但他‘刀家五虎门’底下好手众多,若一言不合掀起冲突,对谁都没好处。”
他不语,但白霜月却能感觉到,帷纱后的那张峻脸必是飞眉勾唇,笑得冷傲。
两日前,他从孪生姊姊手中夺回她,原本休息一日夜、待她元气全然回复后,夫妻二人便要回西塞高原的。
后来,预计启程的那一日午前,她觑见有人为他送来两匹高大骏马,还特意备妥银两、食物和饮水等等,虽不知姓名,但她认得对方那张脸,以往也是“天枭”底下的“黑袍客”之一。
她知道他虽处西塞,仍时不时地与先前那批黑衣手下有所联系。
他说过不要这中原武林,想与她在西塞厮守,她信他的。即便之前有消息传进,说武林盟主惠炎阳得了失心疯,当众削掉自己的两耳和鼻、挖出眼珠、割去舌头,最后举刀切腹,死状相当凄惨,她自然猜得出那是他动的手脚,早已中了迷魂术的惠炎阳是“沧海傅家”的大仇人,他不要中原武林,却不可能饶过傅家的大仇人。
关于惠炎阳之死,她没向他多问什么,也觉得没必要去问,两人相守在一块已然足够,他与底下那群黑衣人之间的事,她从来不深探。
然,那日那位送马匹过来的人神情严肃,一张嘴飞快掀动,不知正对傅长霄说些什么,后者状若沉吟、微微蹙眉颔首。她好奇心被勾引了,欲听分晓,已尽量放轻脚步,可惜仍被察觉,只来得及捕捉到几个字——“天枭”、傅隐秀、湘阴刀家、“白家寨”、婚约……
但是啊,光是这几个字,便足以教她悬念在心,头顶泛麻,非向傅长霄问个清楚明白不可。
若他不说,她就不走。
反正是卯上了,两人的性情一般要强,但她较他还倔。
“隐秀再次以‘天枭’名号聚众,打算一举踩平‘刀家五虎门’各堂口,动机不明,但若真要推敲其中因由,可能是为了刀、白两家曾有婚约。如今你是‘天枭’的女人,跟你有任何牵扯的男子,都该死。依隐秀的思维,绝不会留你义天大哥活命。”
八成是教她的倔气给惹恼了,他最后虽松口,提到刀家时却面带冷笑,彷佛傅隐秀如此为之,恰巧投他所好。
中原武林里的大小风波,白霜月以前没放在心上,成了亲,与他返回西塞生活后,也更与自个儿不相干。但这一次不同,先不提“刀家五虎门”与“白家寨”多年来的私交和江湖情谊,若单只因她一个,就累得整个刀家作赔,她这辈子如何安心?
她是启程了,可不往西走,却北上湘阴,赶着到“刀家五虎门”报信。
傅长霄知她意图,自是又恼又恨,偏偏离不开她的人。
去年与刀家一战,他伤了刀义天大腹便便的娇妻,梁子已然结下,此次登门“拜访”会出什么差池,他倒也挺期待。
哼哼,最好再大斗一场!不用隐秀聚众前来,就让他单枪匹马来会会他们湘阴英豪,那也痛快!
举碗又饮,尽管清茶甘甜,却灭不掉他的心头火,也不管此刻的心态是否赌气意味太浓,尚未踏进湘阴大城,便拟要同对头大战三百回合。
白霜月把自个儿的茶推到他面前去,一口也未饮。她并不渴,在此下马是为了再次劝他,别随她上刀家。
她毕竟为他担忧,可惜他不领情,丝毫没把刀家瞧在眼里。
麦色脸蛋微凝,握成拳的双手改而覆交在一起,手指相互紧扣着,彷佛内心正自天人交战,为着某事委实难以决定。
“你跟定了,非去不可?”最后一问。
纱帷后的那双奇瞳注视着她,低嗓透出。“你去,我去。”
意思已清楚阐述,要他不去,很简单,她也别去。
霜月微颔首。“等会儿咱们进湘阴城后,先找一家客栈休息,我请店家小二准备纸笔,我手书一封,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仔细写下,将欲知会的事全记在里头,请人送信上‘刀家五虎门’。我们回西塞去。”
帷帽震了震,圈围的黑纱被男人吐出的灼息拂摆着,隐在里边那双眼好似湛着辉芒。
“你要跟我走?”嗓音依旧低且淡,若不细分,听不出强抑着什么。
他的问话惹来她嘴角一弯浅笑,淡淡然,却有其独特的韵味。“把事办好,我自然是要跟你走。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你这只‘枭’,自然是随‘枭’了。你要飞回西塞高原、回沧海之地,我不跟你去,能上哪儿?”
她绞扣的指猛地被他握住,他的掌心厚实温热,她的手被拉了一只过去,帷帽内,他的唇在她手心里烙吻。
那枚亲吻热呼呼的,害她唇办竟也诡异地热麻起来。
欲得到更确切的答覆似的,傅长霄嗅着她内腕的淡香,又道:“那日在大宅,我以掌力震伤隐秀,她虽当场呕出血来,但若依本门内功专心调息行气,约莫十数日便能复原。你别以为她受了伤,便没能耐踩平湘阴刀家,她底下召来的人与我以往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别说‘刀家五虎门’,就算要取下整个中原武林,也非难事。你当真不上刀家?”
她确实想亲行一趟。
除报信外,亦想知道他们是否有对应之道?刀、白两家情义深厚,从上一代便交往至今,若知刀家有万全之计足以自保,她心里也会踏实一些。但,她仍是顾及他啊!把他放在心口上,故不愿他再与谁起冲突。
内心悄叹,她轻语:“你不管江湖事,我也不管江湖事。托人送信上刀家后,我便跟你去了。”
稍停顿,她忽而间笑了声,感觉到他帷后询问的注视,以及略重的掌握,她启唇又说:“你第一次见我时,就要我跟你去。如今真是随你去啦!”
傅长霄记起了,与她初遇在西塞雪原,他当时欲要挟她,却淡淡对她丢出一句“跟我去吧”。之后,他入“白家寨”的地牢救她,亦说过同样的话。
在那时便对她有心了吧?仅是内心不愿多想,拿她当仇人之女对待。
热泉在胸中直冒,单单舔咬她的小手已然不足,他倏地揭开碍事的帷帽,倾身凑近她的蜜脸,作势要吻。
“啊!”白霜月轻呼,没被握住的一手忙伸出挡住他那双琉璃眼,怕教人瞧见。她顾着他,结果嫩唇便遭劫了,被重重啄了一下。
“你这人——”这是茶棚啊!虽然小小一处,可有好多双眼睛看着啊!
她脸蛋烧烫,下意识要推开他,身旁的男子霍然间却移形换位。
傅长雷单袖挡在她面前,另一袖抛出那顶帷帽,去势强猛—直攻某处方位。
“哇啊啊——需要这么狠吗?!”骇叫声大起,是个湖绿劲装的小姑娘家,见帷帽疾旋飞至,她往后急退,慌乱间轻功使得不错,就是身形难看了些,逃得一点也不飘逸。
“霄!”白霜月大惊,生怕那小姑娘无端端丧命在帷帽下。
千钧一发之际,一队人马由土道上策马赶来,一名黑大汉忽地从奔驰的马队中飞跃起来,抢在前头,直扑向茶棚。
“十三哥快来——”小姑娘喊声未歇,黑大汉已然奔至,那顶追击一段距离的帷帽劲道已弱了几分,当下被黑大汉的铁臂劈作两半。
那小姑娘见救星驾到,攀着黑大汉的手,一张嘴动得好快,清脆便说:“十三哥,我没惹祸,真的没有啊!我只是听到那位姊姊要托人送信到‘刀家五虎门’,心想咱们也要上刀家,所以好心想帮忙,可她身旁那位仁兄好不讲理,啥话都不及说,他就先阴了我一招!十三哥,他、他他——咦?他的眼睛?!”
小姑娘瞧见他的眼,黑大汉也瞧见他的眼了。
白霜月只觉寒意窜上背脊,额际不禁疼痛起来,不单是因为小姑娘和黑大汉,更因为那支纷纷围将过来的马队。
为首的男子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看着她,嗓音奇异的温和。“霜月妹子,听说你嫁人啦?”
白霜月内心苦笑。
“义天大哥,别来无恙。”说着,她也学那小姑娘攀住黑大汉的姿态,两手勾紧身旁男人的臂膀。
后者肌理紧绷,宽袍下暗蓄劲力,惊得她心头猛颤,倒是他神情瞧起来自若得很,即便和刀义天“仇人相见”,琉璃瞳迎向对方那双意味深长的黝目时,也没掀起丝毫的波澜。
难道,这才是她该担心的吗?白霜月唉唉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