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说几句安慰的话,但想到自个,便又闭了嘴。
再次睁开眼,乔显发现,这一次,他并未附在梨儿身上,而是化作了梨园中的一缕幽魂。
今个梨园里,搭了戏台,台上青衣水袖轻舞,期期艾艾地唱着缱绻绵柔的情思。台下坐了好多妇孺,各个妆容精致,衣着华贵。只是心思似乎不在台子上,而是放在了距离台子最近的主位上。
梨儿长大了,正如他所预料的那般亭亭玉立、娇媚动人。她坐姿端正大方,笑容文雅得体,就像他书房多宝阁上摆着的精致的瓷娃娃。
乔显飘到她正前方,却见她秀气的鼻头沁出几滴汗珠,双手亦是紧紧握在一起,凸起的指节微微泛着白。
“嗤……明明就是个小女娃,却偏要学那妇人的做派,迂腐。”乔显伸指点了点她鼻头,嗤笑道。
一曲终了,贵妇们纷纷起身向母亲道别。那些好奇的、鄙夷的、嫌弃的、算计的目光终于消失。梨儿微不可觉的呼出一口气,与母亲一道送别这些贵妇后。便辞别了母亲,扶着婢女的手一瘸一拐回了自己的闺阁。
行至半路,忽觉一直捏在手中的帕子没了踪影,梨儿又吩咐婢女扶着自己折返回去。
刚至梨园门口,却听见父亲暴怒的声音自园内传出,“那帮老虔婆,竟这样看低梨儿,明日便断了与他们的生意来往。”
“夫君,莫冲动,做父母的谁不愿儿女好。更何况咱们梨儿还是这般模样,你也莫要怨怪她们。我只恨自己今个做下这等糊涂事,将梨儿至于这般难堪境地。她虽不说,但我知她心中必是难过极了,我实在不配为人母……”母亲说完,便悲悲戚戚地哭了起来。
父亲叹了一口气,将母亲揽进怀中,“我知你心中焦急,我又何尝不是。惟愿此世,有人能真心待梨儿,即便奉上我全部家产,也是愿意的。”
乔显走到梨儿面前,不期然看到她眼中的悲伤和愧疚,他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发,心中突然很希望,这一刻,自己若是真实存在于她的世界,就好了。
梨儿垂头在院外站了许久,才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松开婢女的手,缓缓走了回去。
几日后,哥哥自书院回到府中,只道是约了同窗游湖,特意回府一趟,好接了妹妹一同前去。
梨儿为不让父母担心,欣然与哥哥同往。
游完了湖,哥哥又带着梨儿来到一座环境优雅的酒楼,要了二楼雅间。
酒菜吃到一半,忽闻旁边雅间传出一阵讥笑声,夹杂着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你们听说了吗?那家老爷为了将自己的跛脚女儿嫁出去,又出新招了。”
“什么招?什么招?”
那人故意停顿片刻,大笑道:“便是以全部家产做嫁妆,寻找真心人。”
那人话音一落,其他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纷纷道:“听说他家有良田万顷,大大小小的商铺更是遍布了全国,更要紧的,他家有铁矿。”
“既如此,王兄何不尊了父母意,娶了回去,再纳几房美妾,钱财美人皆得,岂不美哉。”
“我也是这般想,可那跛脚婆娘忒狡诈,提了个条件,便是成亲头三年不准纳妾。哎……虽有无数家产做嫁妆,可要我整日对着丑妇,即便锦衣穿在身上也成了罗网,玉食含在口中也成了糟糠。不如娶个娇花似的美人,日日风流快活的好。”
乔显心中恼恨此人口无遮拦,本想飘过去瞧瞧。
却听得“啪”的一声,哥哥将茶碗重重摔在桌子上,铁青着脸便要冲到隔壁找那说话之人算账。
梨儿见势,忙起身拦下他,冲着他摇了摇头。
哥哥心疼地看着梨儿,明明是这般倾城颜色,却被传作丑妇,不知前世犯了谁的孽,今生要遭此劫难。
“王兄此言差矣。”正僵持间,隔壁雅间忽然响起一道清朗的声音,“在下听闻那位小姐虽有腿疾,但端庄贤淑,知书达礼,心底纯善。古语有云娶妻当娶贤,需知娇花再美,终有一败,德行俱佳,方是长久之道。”
话音一落,众人先是一静,继而又哈哈大笑起来,纷纷取笑那说话之人。
“杜兄莫不是瞧上了那跛子,跛子配穷小子,倒也般配,哈哈……”
“正好可以做个倒插门,杜兄也不必日日替人写信赚取辛苦钱了。”
那人也不恼,只苦笑道:“在下身份卑微,怎配得上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诸位快快吃酒吧,莫再取笑在下了。”
众人听罢又是一阵哄笑。
哥哥面色稍霁,退回桌边坐下。看着兀自发愣的梨儿,眉梢一挑,故意拖长了调子道:“杜兄怎的也来了此处,不是说要温习功课不出来吃酒的吗?”
梨儿回神,慢慢坐下来,踟蹰良久,终是问出了口:“哥哥口中的杜兄,可是隔壁说话的那一位?”
哥哥单手支着下颌,眉眼间带着促狭的笑意,“可不就是他!正是为兄书院的同窗好友杜珩。”
梨儿低下了头,轻轻“哦”了一声。
从乔显的这个角度,恰好可以看见她白皙的面颊绽放出两簇红梅。
乔显一怔,心头轻轻一抽,有点痛。
夏日酷暑,炎热难耐。梨儿贪凉,自是不大愿出这放了冰块的屋子。
午后,她正窝在榻上看书,乔显在她旁边,亦看着她手中的书。
门外忽然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门被大力撞开,风一样地跑进来个小丫鬟,气还未喘匀,便激动道:“有位名叫杜珩的俊书生向老爷求亲来了。
梨儿一听,腾地站了起来,抬脚便往外走。但见小丫鬟正笑嘻嘻地瞧着自己,抬起的脚便硬生生落了下来,白嫩细致的脸庞不知为何竟慢慢红了。
府里待客用的花厅,后方连着一处小小的茶室。因是炎炎夏日,门上仅垂着一道如露珠般晶莹剔透的水晶帘子。乔显站在梨儿身旁,透过间隙,隐约可以瞧见外间围桌而坐的四人。
父亲似乎很开心,笑呵呵地一个劲地劝着儒雅俊秀的书生喝酒。母亲则不住地往他碗里夹菜,满面皆是遮掩不住的满意和欣慰。哥哥似乎喝高了,搂着书生的肩,大着舌头直喊着好妹夫。
梨儿面颊红透,如春日里绽放的第一簇红芍药,不胜娇媚。乔显笑了,心中亦是满怀欣慰,就像是自己打小看到大的姑娘有了好归宿。可这番情绪细究下来,又夹杂了一丝不想为他人所知的怅然若失。
这个好姑娘,终究是找到了好归宿。
乔显抬袖试了试濡湿的眼角,眼前却蓦地一黑,鼻腔猛然蹿入一股浓烟,叫他剧烈的呛咳起来。
一刹那哭声、唢呐声、诵经声、摇铃声奔涌入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