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燕是小桐镇最后一批下乡的知青,那时候有关的规定比较宽松,石埔和小桐又在同一个地区,所以在下乡一年多后,冬燕便顺利地回了小桐镇,找到了工作,嫁进了周家。
冬燕和周朝前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叫世强,小儿子叫世坚。两个儿子差三岁。世坚是不小心怀上的。计划生育按规定只允许生一胎,但冬燕顶着家内外的压力,无论如何不去打胎。为了这件事冬燕失业一年多。
第一次当母亲,冬燕对婴儿世强的感觉,就像当年邢嫂对婴儿冬燕的感觉那般,心里甜甜的,柔柔的。她常常不让丈夫抱儿子,生怕他因手不方便伤到孩子。
世强一天天长大,性格内向,脾气很犟。冬燕对他常常有一种无奈和无力感。就在这个情形下,邢嫂的基因开始在冬燕的血液里被激活了。朦胧的潜意识里,她触到了当年母亲为何打她的缘由和奥秘。
世强七岁了,冬燕对他的新鲜和柔和感退潮了,她的房间里增添了一样东西:一根青色的细竹棍子。不是那么爱读书的世强,从此时常挨母亲的闷棍。七岁时的世强,就像七岁时的冬燕那样,在竹棍底下咬紧牙关,绝不喊疼,更不哭闹。
奇怪的是,冬燕几乎从来没有打过二儿子世坚,就像邢嫂极少拿棍子打夏燕那般。世坚和哥哥世强完全是两类孩子。他从小爱哭,多愁善感,长的一副孱弱的样子,让冬燕打不下手。没有尝过皮肉之痛的世坚,看到母亲打哥哥,会惊吓得躲起来,并用手捂住耳朵,以挡住母亲那严厉的呵斥声。
不过,那种情况没有维持很久。世强长到十岁时,弟弟世坚会开始为他打抱不平。每次冬燕祭出竹棍时,世坚会挺身而出道:“妈妈,别打了,别打哥哥了!”“你不是叫我们在外头不要跟人打架吗?你自己怎么打哥哥呢?”“你再打,我不跟你好了!”
小儿子的话让冬燕有些心惊,不自觉地,举起的手落了下来。
那似乎是一个转折点。就像十三岁那年她反抗母亲对自己身体的侮辱那样,在她三十三岁的一个夜晚,她开始反思自己的那根青竹棍。
首先,她承认从竹棍下世强的眼神里,她看到了当年竹棍下的自己,他们有着同样的倔强。
接着,她开始面对她一直回避的尴尬并富于讽刺意味的事情:她竟然拾起了让少女的她备受苦头并且决意反抗的那根竹棍!在她的竹棍和母亲的竹棍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世代和宿命的连接呢?这青竹棍究竟是来自母亲的“光荣传统”,还是属于破旧立新的那个“旧”?当年母亲打自己,并没有真的减损她对母亲的爱;如今她继承这根青竹棍,难道竟是对母亲打自己的肯定?她觉得这个念头有几分怪异甚至可笑。如果妈妈打儿子,儿子照样爱着妈妈,那么如果妈妈不打儿子,儿子岂不是应该会更爱妈妈?这个逻辑是说得通的。既然如此,换种母子交流的方式不好吗?传统的俗话不是也说:君子动口不动手?
那一夜,冬燕大致地理清了她觉得应该要理清的问题。冬燕不敢说那以后她全然没再打世强,但的确,那根青竹棍被放在了不同的地方——衣柜后面一个看不见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