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变得恍惚。因着恍惚,轿夫绣花轿衣后背上“万乘兴”三个大红字便烧起来,像一团火。
孤轿一路行着,到了独香亭茶楼门前。
卜守茹在轿上顿了下脚,两个轿夫把轿落下了,前面一个小心地问:“卜姑奶奶,到楼上歇歇脚,暖和暖和?”
卜守茹点点头。
上了楼才发现,楼上并不肃静,拐爷手托紫砂壶,于火盆前的茶桌旁坐着,正给人家断事。
屋里聚了不少人,也不知是哪路的,都在吵,口口声声要拐爷给个公道,卜守茹进来,他们都没注意。
小掌柜注意了,提着铜嘴大茶壶给卜守茹泡茶。
泡着茶,小掌柜问:“卜姑奶奶,叫对门老刘家送笼狗肉包子?”
卜守茹“嗯”了声。
小掌柜又说:“卜姑奶奶,我真算服你了!禁轿令都下了这么长时间了,您老还敢坐轿……”
卜守茹没理。
小掌柜叹了口气:“只是卜姑奶奶,您……您老也得想开点,这路就算王督办、金会办不去修,日后总还要有人修,虽道是修了路不让行轿了,姑奶奶您还是能做些别的事的。”
卜守茹仍是不答理。
小掌柜知道,卜守茹不答理他,断不是因着他得罪了卜守茹,而是因着卜守茹不想说话。
自全城轿夫大请愿那日以后,卜守茹再没怎么说过话。
这时,坐在旁边桌上的拐爷才看见了卜守茹,把手上的紫砂壶往桌上一放,脆脆叫了声“卜姑奶奶”,极是恭敬地奔过来。
屋里许多人也立了起来,同声叫着卜姑奶奶。
卜守茹冲着拐爷和众人拱拱手,说了句:“你们忙吧,我坐坐就走。”
拐爷不想让卜守茹坐坐就走,指着一屋子人说:“卜姑奶奶,您老来得正好,这事我正断不下来呢。昨个儿于宝宝手下的小子又惹麻烦了,为点屁大的事砸了人家孙掌柜的酒馆,孙掌柜就来找我,我不给断个公道行么?于宝宝今日竟敢不来!这狗东西知道你卜姑奶奶不管事了,就狂了,以为拐爷我治不了他……”
卜守茹手一摆,打断了拐爷的话:“行了,你觉着该咋办就咋办吧!帮门的事我说不管就不管了,别再烦我了。”
拐爷有些急:“不是,卜姑奶奶,我不是要烦你,实是因为……”
卜守茹又摆摆手:“你去吧,让我静静心。”
拐爷怯怯退去了,卜守茹才又想起了巴哥哥。
巴哥哥实是该回来了,就算在外面成了家也该回来看看她的,巴哥哥不会因着她当年要那轿就记恨她。
小时候闯了祸,她总要向巴哥哥说自己的理,没理也能编出理来,巴哥哥便说她没有错,干啥都不会错。
记得最清的是十岁那年秋里,就在独香亭茶楼上,她饿,又没钱买吃的,就偷拿了邻桌人家一个包子,被人打了个大耳光,脸上生生印着五道暗红的指痕。巴哥哥一见就气了,就拖着她赶回来,和人打架,打输了,让人一脚踹得从楼梯上滚下来,一头一脸的血。
就这么着,巴哥哥都不怪她,还说,饿了自是要吃,谁都有饿的时候。
今个儿,她多想搂着巴哥哥的脖子,再听巴哥哥这么说一回……
热腾腾的狗肉包子端来了,卜守茹吃着包子平和地对那两个年轻轿夫说:“老刘家的狗肉包子我起小爱吃,为这还挨过人家的打。我总觉着这城里没啥好的,只老刘家的狗肉包子好。”
坐在卜守茹右首的轿夫想奉承卜守茹,说了句:“还有姑奶奶您那一城的轿也好,真个是咱石城一景哩,咋也看不够。”
卜守茹一怔,眼里一下子又全是泪了。
泪鼓涌出眼窝,顺着鼻根流到下巴上,又一滴滴悄无声息落到了白汽扑腾的狗肉包子上……